叔叔如期回来了。他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院子门口，按了两下喇叭，像是来接一件预约好的货物。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破旧的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我把它拎出来，站在堂屋，进行最后一场我早己无心参与的仪式。
他坐在那里，摆着一家之主的谱，开始了他的训诫。无非是那些话：出去要听话，要勤快，别给我丢人，外面不比家里，凡事多长个心眼……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杂音。
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压制那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脏。我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我只能用力攥紧背包带子，用那粗糙的触感来让自己保持冷静。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包裹着我。这么多年，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此刻正在发生。
妈也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些“照顾好自己”、“冷了添衣”、“饿了吃饭”的片汤话。她的关心，来得太迟，也太轻飘，轻得像灰尘，落在我这件早己千疮百孔的衣服上，一拍就散了。我同样充耳不闻。
我的沉默和顺从，显然被他们理解成了离家的伤感与乖巧。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最后挥了挥手，像是恩准了我的离开。
我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走向那扇敞开的院门。
就在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停了下来。
我回过头，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地方。
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扫过阴森的酒坊门洞，扫过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树，最后，扫过那两张我称之为“父母”的脸。
这一眼，不是告别。 而是封印。
我把十五年来的恐惧、屈辱、恨意、无助，所有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全都凝聚在这一眼里，像投射一枚钉子一样，将它们死死地钉在这个地方的每一寸空气里。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这里不是家，是地狱的入口。 而你们，不是父母，是看守我的恶魔。
再也不见了！
我在心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声地嘶吼出这句话。
然后，我决绝地转过头，一步跨出了那道我视为生死线的门槛。
阳光猛地照在我脸上，有些刺眼。我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似乎真的不一样，没有那么浓得化不开的酒糟味，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叔叔催促我上车。我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面包车发动了，引擎发出嘈杂的轰鸣。
我没有再回头。
车子缓缓驶出村子，熟悉的景物一点点向后倒退，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我看着前方延伸向远方的、坑洼不平的土路，心跳依然很快，但不再是纯粹的激动，而是混合了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真的……离开了吗？ 这一切，不是梦？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清晰的痛感传来。
是真的。
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潮水般慢慢涌上来，冲刷着我的心脏。有逃离魔爪的巨大解脱，有对未知未来的本能恐惧，有对过去十五年的悲恸，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打赢了第一仗，从那个无理的空间里逃出来了。 但我知道，战争还远未结束。
叔叔就在旁边，他是另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而我的心里，还装着整整一个地狱的重量。
车颠簸着，驶向一个吉凶未卜的未来。 我闭上眼，不再看窗外。 我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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