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票是单程的，终点站是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地名。列车呼啸，窗外的风景由陌生渐次变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每靠近一公里，胃里的结就更紧一分，呼吸都需要更费力地攫取空气。
站台依旧，只是更显破败。走出车厢，那股熟悉的气味——混合着尘土、煤烟和某种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拽回无数个试图遗忘的日夜。我压低了帽檐，像个小偷，潜回自己不堪的过去。
门，还是那扇漆皮剥落更多的木门。它虚掩着，仿佛早己预知我的归来。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刺耳得让我头皮发麻。
“回来了？” 声音从昏暗的堂屋传来。养父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夹着烟。他抬起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更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却并无多少喜悦的物品。“听说你被人坑了？脑子呢？”
我低下头，避开那视线，喉咙发紧，嗯了一声。谎言是唯一的盾牌。
“回来就好，外面哪有那么容易混。” 一个婶婶走过来，嗓门很大，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关切，“瞧这瘦的，吃了不少苦吧？早就说女孩子家家的，安安分分多好。” 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拍在我的背上，然后顺势往下，落在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我浑身一僵，肌肉瞬间绷成铁板，胃里翻江倒海。那触碰短暂却鲜明，带着黏腻的、属于过去的侵犯感。我猛地缩了一下，几乎要弹开。
“哟，还知道害臊了？” 婶婶咯咯地笑，仿佛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在外头几年，也没见得多有出息嘛。”
周围其他的亲戚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话语像是裹着棉絮的针，表面是问候，内里是打探和评判。一双双眼睛逡巡着我，评估着我的狼狈，满足着他们的好奇。偶尔有人的手臂会“无意地”蹭过我的胸前，或有人的手会“亲切地”搭在我的大腿上停留片刻。
我站在那里，像一座被潮水拍打的礁石，承受着。脸上挤出的笑是僵硬的，肌肉酸痛。每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像通电一样，激起皮下一阵战栗的恐慌。我必须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不尖叫着推开所有人。
他们相信了那个传销的谎言，怜悯着我虚构的苦难。无人察觉我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无人知晓我真正逃离的是什么，又正在重新经历什么。
养父熄了烟，站起身。“行了，人回来就行。回头把身份证办了。” 他经过我身边，手很自然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那只手宽厚，温热，却让我从脊椎骨缝里冒出寒气。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无声的宣告和所有权。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
夜晚，躺在曾经睡过无数次的旧床上。床板坚硬，气味陌生又熟悉。黑暗中，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隔壁的咳嗽，窗外的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身体记忆着那些触碰，那些目光，它们在皮肤上重新燃烧起来，灼出看不见的伤。
寂静里，我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像一个密封的茧。外面是世界，是所谓的“家”。里面，是无声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唯一属于我的、震耳欲聋的沉默。
眼泪是冰凉的，滑过太阳穴，没入枕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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