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身份证揣在口袋里，塑料硬壳边缘硌着皮肤，像一道刚刚愈合、仍显脆弱的痂。它是我用旧日伤疤换来的通行证，却仿佛在呼吸之间，就被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另一端，牢牢攥在千里之外那个令我窒息的地方。
逃离那一刻，几乎是落荒而逃。车轮滚动，将那座房子、那个村庄甩在身后，我大口呼吸，如同濒死的鱼终于重回水域。可不过短短数月，自由的幻觉便被轻易戳破。
电话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响起。屏幕亮起那个名字时，心脏总会先于意识骤停一拍。
“在做什么？” 养父的声音透过听筒，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阅意味。
“刚下班。”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疲惫，试图早早结束对话。
“和谁吃的饭？男的女的？”
“……同事，好几个一起。”我捏紧手机，指尖发白。背景音里电车报站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么晚才下班？住的周围乱不乱？房东是哪里人？”问题一个接一个，细碎，缜密，像一张无形的网，透过电波将我笼罩。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某种窥探之下。我偶尔发在社交平台上一张风景照，他能准确说出我大致去了哪个区域；我换了一份工作，没过多久他便会问起新公司的情况。恐惧如附骨之疽——他到底通过什么方式知道？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感，比明目张胆的侵犯更令人胆寒。它剥夺了我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让我在每个独处的时刻都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暗处永远有一双眼睛。
腊月的风开始变得刺骨，年关将近。城市的喜庆氛围一点点浓厚起来，灯笼挂上街灯，商场循环播放着欢快的贺岁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感到一股巨大的、不断收紧的压力。
电话又来了。这一次，背景音里有熟悉的喧闹声，像是家里来了不少亲戚。
“快过年了，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基调。
我喉咙发干，找着借口：“年底……工作忙，可能抢不到票……”
“早点请假回来。”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家里条件不错，人也老实，就在镇上有铺面。见见，把事定了。”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恐惧沿着西肢百骸急速蔓延。
“我……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想？”他的音调陡然拔高，透出不耐烦和一丝威胁，“由得你想不想？女孩子在外面漂着像什么样子！回来嫁人，安生过日子，我们也好放心。”
“我不想嫁在老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绝望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是冰冷的、一字一句的警告：“这由不得你。票我给你买，到时候提前告诉你。别让我亲自去‘请’你回来。”
忙音响起，嘟嘟嘟——像催命的符咒。
我站在原地，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窗外是万家灯火，璀璨温暖，却无一盏属于我。我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人偶，无形的线骤然绷紧，勒进皮肉，发出即将断裂的呻吟。
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嫁给一个陌生人，从此日日夜夜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重复我母亲可能经历过的、甚至更不堪的一生？
冰冷的窒息感漫过头顶。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苍白失措的倒影，仿佛看到一条冰冷的锁链，正从遥远的故乡伸出，一圈一圈，缠上我的脖颈，要将我拖回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新年不是团圆，是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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