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像在冰层下潜行，漫长而窒息。终于捱到了分娩的时刻。产房里的灯光白得刺眼，疼痛如同海啸，一波接一波，试图将我的意识撕碎。我在剧痛的浪潮里沉浮，咬破了嘴唇，尝到腥甜的铁锈味，却一声不吭。仿佛这具身体承受的苦楚，是对过去某种罪孽的清偿，是对换取自由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当那声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紧张的空气时，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头发和床单。
“是个男孩。”护士把那个襁褓抱过来，试图放在我怀里。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臂僵硬。那团小小的、温热的生命被塞进我臂弯，很轻，却又沉得让我几乎无法承受。我低头看他，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张小脸，眼睛紧闭着，兀自啼哭。
一股极其复杂、近乎撕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感谢他。是的，由衷地感谢。这个意外降临的孩子，是我对抗整个世界的盾牌，是我斩断过往锁链的利刃。他的存在，让我有了一锤定音、威胁养父的资本，让我得以名正言顺地逃离，拥有了眼下这份虽然粗糙却属于自己的生活。他是我的救命稻草，是我黑暗甬道尽头陡然出现的光。我在心里无声地对他说：谢谢你，来了。
可是……我看着他，试图从那张小脸上寻找一丝血脉相连的悸动，寻找传说中那喷薄而出的、毫无保留的母爱。没有。心里像有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空白。疲惫如同厚重的灰尘，覆盖了所有可能滋生柔软情绪的区域。
他不是我期盼的。他的到来，源于一场精心的算计和 desperate 的自救。我从未在温暖的爱意里想象过他的模样，从未温柔地抚摸腹部对他低语。他的生命，诞生于恐惧、谎言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利用了他，在他甚至还未成形之前。
这份清醒的认知，像一根冰刺，扎在心底最深处。我看着怀里的婴儿，他渐渐止了哭，小嘴嚅动着，寻求着温暖和 nourishment。我该感到喜悦吗？像周围那些产房传来的、带着泪意的欢笑一样？我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责任骤然压上肩头。
我没有感到多开心。喜悦是一种过于轻盈和温暖的情绪，与我格格不入。我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甚至有些残酷的任务，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对未来更漫长道路的茫然。
婆婆和丈夫围过来，脸上洋溢着朴实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丈夫笨拙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的小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刺痛了我的眼睛。他们是在真心欢迎这个新生命。
而我，这个赋予他生命的母亲，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旁观着这一切。我的爱，早己在过去的岁月里被恐惧和恶心消耗殆尽，还能剩下多少来给予这个孩子？我会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我连自己都温暖不了。
孩子忽然动了一下，小脑袋在我胸前蹭了蹭。一股陌生的、生理性的悸动掠过身体，但那感觉很快被更庞大的无措和疏离感淹没。
我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婴儿柔软的襁褓上。呼吸间是他身上淡淡的奶腥味。
救赎与重负。感激与疏离。这个男孩的到来，终结了一场战争，却开启了另一场更为漫长、更为复杂的内心征程。我抱着他，如同抱着一面映照我所有不堪与矛盾的镜子，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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