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的第七天。身体像一架散了线的木偶，各处都透着虚弱和疼痛。下腹沉坠，关节酸软，每一次起身都耗尽全力。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奶腥味，空气闷热而滞重。我正靠着床头，小口喝着并不滋补的温粥，孩子在一旁的摇篮里睡着。
门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冷风。丈夫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从厂里带回来的工装，沾着油污。他没看孩子，也没看我，目光低垂着，落在斑驳的地面上，嘴唇紧抿，脸色是一种压抑的、灰败的铁青。
“收拾一下，”他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铺垫，“明天回老家。”
粥碗在我手里晃了一下，温热的液体溅到手背上。我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明天？”喉咙干涩，声音发虚，“我……我月子还没坐完。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才抬起眼，眼神里没有往常的木讷，只有一种被羞辱和无奈挤压出的烦躁。“爸在厂里抽烟，表姐夫看见了，让他走，不用再来上班了。”
一句话，像一块冰砸进心口。他一家人都指望着表姐夫的厂子过日子。公公被当场赶走，这简首是撕破脸皮的难看。
“然后呢？”我追问，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我看着了。”他语气生硬起来，带着一种赌气般的、不管不顾的冲动，“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跟表姐夫说，那我们明天全都走！”
空气凝固了。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一种怎样的愚蠢和冲动？为了争一口毫无意义的气，砸掉全家人的饭碗，甚至不顾妻儿刚生产第七天？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这样的情绪，眼前一阵发黑，“你怎么能……表姐呢？她怎么说？”我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指望那个唯一还算明事理的表姐能拦住这荒唐的决定。
“表姐说，让你做完月子再走。”他闷声道，语气里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酒坊深处 反而更添了几分被拂逆的固执，“我说不用，明天一起走。”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了我。他为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要拖着产后七天、虚弱不堪的我和嗷嗷待哺的新生儿，在寒冬腊月里，长途跋涉，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老家”？
“我不走。”我声音颤抖，却努力让它清晰，“我才生了孩子七天！不能吹风，不能受累！孩子这么小，路上出事怎么办？！”这是常识，是底线！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终于露出了獠牙：“由不得你！必须走！我都说出去了，还怎么有脸待下去？！”
“脸面重要还是我和孩子的命重要？！”我几乎要尖叫起来，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牵扯着下腹的伤口阵阵作痛。
“别跟我说这些！”他粗暴地打断我，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强硬而不近人情的一面，“赶紧收拾！明天一早就走！”
他说完，转身就出了房门，留下我一个人僵坐在床上，浑身冰冷。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屋子里刚刚还有的一点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摇篮里的孩子似乎被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
我看着他小小的脸，看着自己虚弱无力的身体，看着这间刚刚短暂容身的、谈不上温暖却至少能遮风避雨的小屋。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席卷而来。我拼尽全力逃离一个火坑，却似乎又跳进了另一个冰窟。而这个举着冰镐、要将我们母子推向更寒冷境地的人，竟是我法律上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月子？休养？产妇的尊严？婴儿的脆弱？在他那可笑而脆弱的“脸面”面前，轻如尘埃。
寒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在这个封闭而压抑的家庭结构里，他的冲动和固执，足以碾压一切。
明天。寒冬。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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