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这两个字在心里滚过，像一块被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石头，沉甸甸地落下，激不起半点涟漪。还能怎么样呢？争吵，哭闹，据理力争？我太了解这种无用的消耗。在他那根深蒂固的、关于“脸面”的逻辑里，我和孩子的安危，注定是次要的。他的冲动己经掷地有声，覆水难收。
看着他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固执，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闯下大祸后无法挽回的惊惶，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更加顽固的自我辩护。他心里难过吗？或许是有的。但那难过，更多是针对他自己失去的工作，破碎的尊严，而非即将拖着虚弱的身体和初生的婴儿踏上颠沛之路的我们。
夜里，他翻来覆去，最终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掌心粗糙，带着汗湿的黏腻。 “对不起……”声音闷哑，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委屈你了。” 我僵硬地躺着，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 “以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确切的词语，“以后我会补偿你，会对你好更好的。”
承诺飘在冰冷的空气里，轻得像烟，风一吹就散。更好的以后？那太遥远了。眼下是产后第七天虚软无力的双腿，是隐隐作痛的伤口，是怀中嗷嗷待哺、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婴儿，是窗外呼啸的、腊月的寒风。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冷风像刀子，能刮透厚厚的棉衣。婆婆眼睛红肿，沉默地帮着收拾少得可怜的行李，动作迟缓，时不时看一眼窗外，叹一口无声的气。公公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眉头锁死，整个人缩在旧棉袄里，比平时更显佝偻。
我被裹上最厚的衣服，围巾缠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孩子被严严实实地包在襁褓里，像一个柔软的、需要极致小心呵护的包裹。每一声啼哭都让我心惊肉跳。
路途漫长而煎熬。班车颠簸，每一下晃动都牵扯着身体深处未愈合的伤。冷风不断从车窗缝隙钻进来。我紧紧抱着孩子，用身体为他挡住所有可能的寒气，自己的手脚却冻得冰凉麻木。丈夫在一旁，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偶尔递过来一瓶温热的水，或是看看孩子，眼神里混杂着初为人父的无措和这次仓促逃离的茫然。
窗外的风景由熟悉的城镇逐渐变为荒凉的田野，枯黄的秸秆在风中瑟缩。这归途，看不到丝毫团圆的暖意，只有前路未卜的荒芜。
老家，那个我们被迫投奔的地方，并非温暖的港湾。那是他出生成长的老屋，低矮，潮湿，冬日里阴冷得像个地窖。久未住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旧的气息。一切都需要重新收拾，生火，取暖，张罗吃的。
而我，一个本该卧床静养的产妇，却不得不 immediately 面对这一切。冰冷的井水刺得骨头发痛，弯腰生火时小腹阵阵抽紧。孩子因环境的骤然改变和不适应而哭闹不止。
丈夫忙碌着安顿，脸上带着愧色，动作却笨拙而低效。他的“对不起”和“补偿”在现实的冰冷和狼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靠在冰冷的土灶边，看着窗外同样荒凉的院子，怀里是终于哭累了睡去的孩子。身体像被掏空，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清晰地认识到：依赖和期望都是虚幻的。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这副残破却必须坚韧的身躯，和怀里这个我必须为之活下去的小生命。
归途的尽头，不是解脱，而是另一场更为艰苦的生存之战，在寒冬和荒芜中，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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