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寒冷是浸入骨髓的。墙缝透风，灶火微弱，呵气成霜。身体的疼痛在冰冷的忙碌中变得麻木，像不属于自己。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小腹，用冻得通红的手拧干尿布，挂在屋内拉起的绳子上，水滴下来，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冷。
孩子哭了。不是嘤咛，是那种扯着嗓子的、让人心慌的啼哭。我把他抱起来，撩起衣襟。他急切地吮吸，小小的眉头皱着，仿佛连他也感知到这世间的艰难。我低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因我的算计而降临的生命，心里是一片巨大的、回响着空洞风声的茫然。
爱？我拿什么来爱他？
我连自己都暖不过来。我的心像一间被洗劫一空的屋子，只剩下断壁残垣，西处漏风。里面盛放的不是温情与期待，是经年累月的恐惧、恶心、算计和疲惫，是刚刚被丈夫的冲动再次推入冰窟的寒凉。它们冻结了一切可能滋生柔软情感的土壤。
我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动作僵硬。我的触碰里，有责任，有不得不为的坚忍，唯独找不到那种传说中汹涌澎湃、甘愿牺牲一切的天然母爱。他的到来拯救了我，可我对他，除了这份沉重的、带着负罪感的感激，还有什么？
这一切太不真实。仿佛是一场冗长而荒诞的噩梦。我从一个令人窒息的家，逃入另一个一无所有的“家”；从一个施虐者的控制，落入一个无能者的冲动之下。我怀中的这个孩子，是梦魇中唯一真实的温热，却也是照见我内心荒芜的一面镜子。
丈夫偶尔会凑过来，试图逗弄孩子，脸上带着笨拙的、想要弥补的笑。但那笑容短暂，很快就会被现实的愁苦压垮——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寒冬漫长，家徒西壁。他的“对不起”和“以后”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轻得像灰。他填不满任何东西，他甚至需要别人来填满他。
婆婆默默操持着，尽量把有限的食物做得热乎些。她会把烤暖的尿布递给我，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我们像漂在同一艘破船上的陌生人，被寒冷和窘困捆绑在一起，各自守着各自的沉默和艰难。
他们能填满我这颗破碎的心吗？
答案像屋外的风一样冷硬：不能。
心的空缺，爱的能力，那不是别人能给予的东西。它必须源自内在的生长，像石缝里挣扎出的草芽。而我内心的荒原，己被践踏得太久，盐碱太重，能否生出这点绿意，我全然不知。
夜里，孩子睡熟了。我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听着身边丈夫沉重的呼吸。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上来。我像一个悬浮在黑暗中的空洞容器，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我轻轻把手放在孩子微微起伏的温热背脊上。这真实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也许我永远无法给他那种圆满的、毫无阴影的爱。但我知道，我会用我这副残破的身躯为他挡风遮雨，会用我所有的算计和坚韧为他挣一口吃食。我会活下去，强硬地、沉默地活下去，让他活下去。
这不是爱，或许这只是一种更原始的本能，一种绝望里的负隅顽抗。
但眼下，这似乎就是全部了。在这片彻骨的寒冷和虚无里，先活下去。像动物护着幼崽一样，先熬过这个冬天。至于那颗破碎的心能否被填满，能否生出爱，那是一个太奢侈、太遥远的问题。
我闭上眼，将身体蜷缩起来，环抱住自己和怀里的孩子。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迅速消失在粗糙的枕布上。
虚无依旧，但怀里的这点温热，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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