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冰冷的窘迫中捱过，竟也捱到了孩子的满月。老屋破败，但仪式终究要有。婆婆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向邻里借了桌椅碗筷，买了肉和鱼，虽是节俭，却也硬是凑出了五六桌的席面。
满月那天，罕见的冬日暖阳照在院子里，却化不开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院里临时垒的灶台冒着热气，帮忙的村妇们大声说笑着，孩子们追逐打闹。一切看起来热闹而正常，一场最普通不过的乡村宴席。
我抱着孩子，穿着洗得发旧的棉袄，坐在里屋的炕沿。孩子被裹在红色的新襁褓里——那是婆婆唯一添置的新东西——睡得正沉。外面的喧嚣隔着一层门帘，模糊地传进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心是木的。看着这刻意营造出的热闹，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讽刺。这个孩子的降临，源于一场不堪的交易和绝望的自救，他的满月酒，却要演给所有人看，演得像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门帘被掀开，养父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外套，脸上挂着惯常的、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身后跟着几个他的亲戚，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和孩子身上。
“哟，孩子今天满月，看着精神！”一个婶子笑着说。 养父走到近前，低头看了看孩子，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我的手臂瞬间僵硬，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孩子抱开。胃里一阵翻滚。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公开场合下特有的、伪善的慈爱：“孩子像你，秀气。” 然后，他像是自然而然地问，“这段时间，还好吧？缺什么就跟爸说。”
“爸”。
这个字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猝不及防地钉进我的耳膜。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所有的声音都退远了。我看着他那张脸，看着那笑容底下冰冷的底色，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目光都看着。等着。这出戏，必须唱下去。
我极力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嘴角扯动，拉出一个我自己都知道无比僵硬扭曲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疏晴的小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从齿缝里挤出来：
“……挺好的，爸。不缺什么。”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倒刺，刮过喉咙，留下血腥的幻觉。那一声“爸”叫出口，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脏了，一种深刻的虚伪和恶心感席卷而来。我竟然对着这个毁了我童年、让我恐惧作呕的人，叫出了世界上最亲密的称谓。
他似乎满意了，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转身和旁人说话去了。
我站在原地，抱着孩子的手指冰凉彻骨，微微发抖。怀里的孩子仿佛感知到我的情绪，不安地动了一下。我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脸上几乎要崩溃的表情。
宴席开始了。我被叫出去，抱着孩子给各桌亲戚看。人们说着吉祥话，夸孩子长得好看，夸我有福气。我机械地笑着，点头，重复着感谢的话。丈夫跟在我身边，脸上带着憨厚的、终于有了点喜气的笑容，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虚假的热闹里。
我看着他，看着周围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的笑脸，看着主位上那个被我称为“爸”的男人。
这一切多么荒唐。我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扮演着贤惠的女儿、幸福的母亲。我的痛苦，我的不堪，我的仇恨，都被这喧闹的喜气洋洋死死压住，密封在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里。
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我只感到冷，一种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满月酒散了，留下杯盘狼藉和满院冷风。热闹如潮水退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
我抱着孩子回到冰冷的屋里，坐在炕上。外面传来婆婆收拾碗筷的声响。
孩子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纯净的、不谙世事的眼眸，那里面映出我苍白而空洞的脸。
一滴眼泪终于砸下来，落在他的襁褓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戏演完了。满月过了。剩下的，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冰冷的寒冬。而那声“爸”带来的恶心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烙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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