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那个所谓的父亲汇完钱，像完成一桩肮脏却必要的交易。心里那口浊气还没压下，另一个念头便浮了上来——得告诉养母一声。
不是出于关心，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报备，一种避免后续更多麻烦的未雨绸缪。我知道，若这钱的事只经由养父的口传出去，不知会变成怎样扭曲的版本。主动权，得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只是看似如此。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养父那刻意拔高的、显示病痛的咳嗽声。养母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妈，”我开口，这个称呼同样生硬，但比叫出“爸”要容易些许，“我听说……他病了。”
“嗯呐，老毛病了，躺着呢。”她答得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这边孩子太小，实在走不开。刚给他汇了五千块钱过去，你看需要什么，买点给他，或者请人帮帮忙。”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家常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几乎能想象她皱起的眉头，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这笔钱的用处，以及我这份“孝心”背后的含义。
“哦，汇钱了？行，知道了。”她应着，听不出是喜是怒，随即，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就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你心里有这个家就行。别忘了，我可是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容易。你现在大了，也成家了，以后可得给我养老，知道吗？”
又来了。
这把悬在头顶多年的剑，又一次如期落下。每一次沟通，无论起因如何，最终似乎都会落回这个终极命题上——养育之恩，养老之责。像一段早己设定好的程序，冰冷而精准。
“知道了。”我回答，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这两个字我说过太多遍，己经磨得光滑，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意义。
我知道了吗？我知道的是那段“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育里，掺杂了多少不堪和恐惧。我知道的是，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到他们身边，承受那份名为“养老”的、漫长的精神凌迟。但我不能说。
有时候，夜深人静，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猜忌会浮上心头。她真的全然不知吗？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些夜晚异常的响动，我骤然改变的性情，那些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厌恶……她真的从未察觉过一丝端倪吗？
还是说，她选择了沉默？用装糊涂来维持这个表面完整的家，来保住她赖以生存的秩序？甚至，将这沉默也化作了一种无形的筹码，混合在那“养育之恩”里，一同向我索取回报？
我甩甩头，把这些没有答案的猜忌压下去。那是迷雾般的深渊，凝视久了，只会让自己坠落。
“知道了就好。”她似乎满意了，又或许只是完成了这次通话的必要环节，“钱我会看着用的。你顾好自己和孩子。”
电话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老屋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
我对她，感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恨吗？似乎谈不上，她并未首接施加伤害，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点属于母亲的、笨拙的关切。爱吗？绝无可能。那点稀薄的温情，早己被漫长的恐惧和那句反复强调的“养老”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们之间，只剩下一本算不清的糊涂账。她记着养育的成本，而我，记着那些无法言说的代价。
她或许真不知道，或许装不知道。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宁愿死，也不要被他们以“养老”的名义，再次拖回那个泥潭。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我转身走进屋，关上了门，将那点虚假的夕阳暖色和沉重的糊涂账，都隔绝在外。
屋内的孩子哭了。哭声真实而急切，将我从那泥沼般的思绪里拽回现实。
眼下，只有这孩子，这冰冷的屋子，和必须继续下去的日子，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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