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相册薄而旧，页角卷曲。里面有一张我姐唯一的照片，还是她订婚时勉强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不合身的红衣裳，头发梳得紧绷，对着镜头，嘴角努力想挤出一点笑，眼神却像受惊的鹿，空洞又惶然。那双眼睛，和我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躲在角落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是个可怜人。这话村里人都这么说，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叹息。一出生是好好的，会哭会笑，后来也会咿咿呀呀学话。听说她几岁时，饿极了，误吃了山后头有毒的野果子，等送到镇上卫生院，己经晚了。嗓子毒坏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世界在她耳边喧嚣，她却永远被静音了。
后来，她就像个影子，跟着大哥出去打工。在轰鸣的机器间沉默地穿梭，挣来的钱，大多汇回了家。再后来，养父他们在家里给她找了个对象，定了亲。那男人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殷实，订婚后一年，就摆了酒。我以为，对于她那样沉默的存在，这或许算是个归宿。
可回门那天，我见她坐在炕沿，比婚前更瘦了，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手比划，着急了就啊啊地叫，脸憋得通红。我从那破碎的音节和绝望的手势里，连蒙带猜，拼凑出她婚后的景象——男人那方面不行，夫妻是分开睡的。婆婆脸色难看，指桑骂槐，嫌她肚子不争气，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这个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人。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滚烫地砸在我手背上。那温度，几乎要灼伤我。
我心里堵得难受，一股无名火窜起，又无处可发。一次养母打电话来，酒坊深处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酒坊深处最新章节随便看！又惯例问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后，我忽然问她：“妈，如果姐当初能说话，是不是……就不会捡我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静得只能听到电流的嘶嘶声，像一片巨大的、虚无的空白。我几乎能想象她在那头愣住，脸上闪过措手不及的惊愕，或许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很久，很久，她的声音才传过来，干涩，疲惫，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没有如果。”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下，堵死了所有幻想的去路，也碾碎了我心底那丝极其微弱的、关于自己或许也曾被“需要”而非仅仅是“替代”的疑问。
没有如果。
是啊，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姐姐注定哑了，所以他们需要另一个健康的、能说话的女儿，来将来换彩礼，来“养老”。而我，恰好出现了，填上了那个空缺。一切只是供需，只是算计，与温情无关。
我甚至说不清，我和姐姐，谁更可怜一些。她失去了声音，承受着无端的指责。我拥有声音，却同样无法为自己呐喊，被困在另一重无形的牢笼里。
我们都像是被命运随手丢弃的棋子，在各自的格子里，沉默地承受着。
挂了电话，我走到院子里。风很大，吹得眼睛发涩。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那片荒原，似乎又扩大了一些，更加冰冷，更加空寂。
姐姐的悲剧，我的存在，原来都只是“没有如果”的现实下，最冰冷无奈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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