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日子就会像车间里那台老旧的机器，虽然嘈杂沉闷，但总归按部就班地运转下去。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刻，疲惫，琐碎，却也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我们像蜗牛，背着重壳，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缓慢爬行，不敢抬头，不敢旁顾，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就打破了这得来不易的、摇摇晃晃的安稳。
首到那通电话，像一颗猝不及防砸进死水的石子。
是养母打来的。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算计的絮叨，而是裹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哭腔，透过电流，刺得人耳膜发麻。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本能地一紧。通常她用这种语调，准没好事。
“你嫂子……你嫂子她……”她哽咽着，话都说不连贯，“查出病了……脑袋里长了个东西，瘤子！医生说……说得马上开刀做手术……要好多钱啊……”
脑瘤。手术。好多钱。
这几个词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嫂子？那个精明利落、甚至有些泼辣的嫂子？那个虽然谈不上多亲近、但毕竟是一起生活过几年的人？
“怎么会……”我喉咙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闪过嫂子那张总是带着点不耐烦却又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脸。
“谁知道啊……就说头疼，一查就是这么个要命的病！”养母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家里哪还有钱？你哥那点工资……前期检查都快掏空了……手术费还差一大截……后续还要化疗放疗……这可怎么办啊……”
她絮絮叨叨地哭诉着，每一句都砸在现实的坚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我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向我开口。
“你那……手头宽裕吗？能……能挪一点出来吗？救急啊……”她终于说出了这通电话最终的目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那是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
钱。
又是钱。
这个字像梦魇，永远缠绕着我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人。它能让一个家瞬间崩塌，能轻易夺走一条鲜活的人命。
我握着电话，手指冰凉。脑子里飞快地过着账——这个月的工资刚发，扣除房租水电、孩子的伙食费、预留的下学期学费……那点可怜的余额，像沙漠里的水洼，一眼就能看到底。
“我……我问问看。”我没有立刻拒绝，声音干涩，“不过……可能不多。”
“有一点是一点！有一点是一点啊！”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说着，“先凑上手术费要紧！后续的……后续的再想办法……”
那声音里的急切和绝望，真切得让人无法硬起心肠。尽管过往有那么多龃龉和不堪，但此刻，那是一条命。
“……好。”我听见自己说，“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久久没动。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仿佛远去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平静的生活假象被彻底撕碎。原来，我们所以为的“安稳”，是如此不堪一击。一场大病，就能轻易将人拖入深渊。
丈夫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事说了。
他沉默下来，眉头拧成疙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只受过伤的手。我们都清楚，我们的“家底”薄得像张纸。
“能有多少？”他闷声问。
“没多少。”我实话实说，“杯水车薪。”
“那……给不给？”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起嫂子那张脸，想起养母那罕见的、带着哭音的乞求。
“……给吧。”我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能凑一点是一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我们都懂。
在这无常又残酷的命运面前，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似乎都变得渺小了。我们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除了彼此间这点微薄的、带着苦涩的互助，还能抓住什么呢？
风起了，看来又要下一场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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