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的秋天是从槐树的第一片黄叶开始的。那叶片打着旋儿飘落,恰巧落在顾盼刚摊开的书页上,叶脉如网,边缘己泛起焦糖色的卷边。
“一叶知秋啊。”顾盼拈起叶片,对着阳光细细地看。光线透过薄薄的叶肉,勾勒出纵横交错的脉络,如同榆镇这些年悄然蔓延开来的路网——不仅连接了村与村、镇与镇,更通向了省城,通向了遥远的德国。
秦向东从门外进来,拍落肩头的几星尘土:“分厂扩建工程的地基打好了,比原计划快了半个月。”他眼角笑纹深了些,“小槐带着那帮年轻人,三班倒盯着进度,虎头小子说他们比耕地的老黄牛还卖力。”
顾盼为他沏上一杯热茶:“孩子们都憋着股劲呢。听说欧洲售后服务中心的选拔名单快公布了?”
“可不是嘛,”秦向东压低声音,“柱子家的闺女小梅也报名了,天天抱着德语书看到半夜。她娘急得找我诉苦,说姑娘家跑那么远不安全。”
“小梅那孩子心细,德语学得最快。”顾盼微笑,“要是选上了,可是咱们榆镇第一个外派的姑娘家。”
谈话间,窗外传来一阵喧哗。王大婶领着一群妇女匆匆走过,每人怀里都抱着刚染好的布匹,靛蓝、茜红、槐黄,色彩明艳如秋日的山林。
“文化节的展品还得加紧!”王大婶的声音清亮,“省电视台要来采访,得让全省看看咱们榆镇的手艺!”
顾盼与秦向东相视一笑。三年的文化交流中心运营,让榆镇的刺绣、扎染和剪纸声名远播,今年的民俗文化节破天荒吸引了省级媒体关注。
然而潮水涌来时,总会带起泥沙。
第二天午后,顾盼正在扫盲班教基础英语,门外突然传来争执声。她推门出去,看见周站长正和一位陌生男子理论。那人西装革履,腋下夹着公文包,与榆镇的质朴格格不入。
“怎么回事?”顾盼上前问道。
周站长气得满脸通红:“顾老师,这位是省城来的张经理,说要收购咱们的刺绣手艺专利,开价倒是不低,可条件是要把生产全部迁到省城的工厂去!”
张经理递上名片,笑容职业:“顾老师久仰。我们公司看好榆镇刺绣的商业潜力,愿意投资规模化生产。当然,文化传承的部分我们也会保留...”
“规模化生产?”王大婶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还拿着绣了一半的《榆镇秋色图》,“机器绣出来的东西,能有手温吗?能有一针一线里的故事吗?”
张经理保持微笑:“手工制作当然保留,只是产量有限。搬到省城后,我们可以培训更多绣娘...”
“培训?”王大婶声音扬起来,“榆镇的刺绣不是培训出来的!是从小看河水怎么流、槐叶怎么落、麦子怎么黄里长出来的!是奶奶教给妈妈、妈妈教给女儿传下来的!”
顾盼轻轻按住王大婶颤抖的手,转向张经理:“谢谢您的青睐,但榆镇的手艺离不开榆镇的水土。我们正在探索自己的发展之路——不是规模化量产,而是让每件作品都带着榆镇的印记。”
张经理走后,周站长忧心忡忡:“这己经是本月第三拨想来收购或合作的了。听说省里有个大企业,想把整个文化产业园打包投资...”
风波未平,另一波又起。
傍晚时分,小槐匆匆回来,眉头紧锁:“妈,汉森先生收到德国总部的邮件,说有竞争对手在散布谣言,说我们乡镇企业的产品质量不稳定,试图阻挠我们的设备进入欧洲市场。”
秦向东猛地站起身:“岂有此理!我们的检测数据明明比欧洲标准还高!”
“数据是一回事,市场信任是另一回事。”小槐叹气,“汉森先生虽然力挺我们,但总部要求我们提供更全面的国际认证,这需要时间和资金。”
夜色渐深,老槐树下,一家人围坐桌前,却都食不甘味。
顾盼放下筷子:“今天我想了很多。外人看榆镇是块肥肉,想分的、想抢的、想吞的都会来。我们不能因为潮水涌来了就慌了手脚。”
她望向院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刺绣手艺也好,机械设备也好,核心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榆镇的人怎么把这些技术变成自己的东西,怎么让这些技术带着榆镇的魂走出去。”
小槐若有所悟:“妈的意思是...”
“他们要规模化,我们要个性化;他们要标准化,我们要故事化。”顾盼眼睛亮起来,“我们的医疗器械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是榆镇工匠精神的结晶;我们的刺绣不是普通工艺品,是榆镇山水的针线表达。”
秦向东一拍桌子:“是这个理!咱们得让产品自己说话,说出榆镇的故事!”
接下来的日子,榆镇悄然发生了变化。
文化交流中心里多了一面“榆镇制造的故事”墙,每件产品旁都有制作过程的照片和匠人的故事——小槐团队研发设备时熬过的夜,王大婶绣《榆镇秋色图》时如何观察了整整一个月的槐叶变色,小石头改进灌溉机械时在麦田里踩过的泥泞...
虎头小子带着几个年轻工程师开通了技术博客,用中德双语记录研发点滴,甚至大方分享了部分非核心技术难题的解决过程。“让世界看到中国乡镇企业的透明与开放。”虎头小子在第一篇博文里这样写。
最让人惊喜的是盼星。她在省艺术学院组织了一个“榆镇文化传播小组”,同学们帮忙设计了精美的双语产品手册,不仅介绍产品,更讲述产品背后的榆镇故事。那个最初想收购手艺的张经理,看到手册后竟然再次造访,不过这次是诚心请教如何将文化赋能产品。
转机发生在秋意最深的时候。
德国医疗器械展销会邀请秦记机械参加。小槐带着团队奔赴慕尼黑,展台上不仅放着智能输液系统,更有一本盼星团队制作的精美故事书,讲述了这个乡镇企业的创新之路。
展销会第三天,一位德国医院采购负责人在小槐的展台前停留了很久,最后指着故事书里小槐团队挑灯夜战的照片说:“我父亲也是机械匠人,在车问里工作了一辈子。我能在你们的产品里看到同样的匠心——这不是工厂流水线能制造出来的。”
当天,他们签下了第一笔首接订单,金额比以往任何一笔都大。
与此同时,省电视台的文化节报道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响。节目中,王大婶对着镜头举起绣品:“这不是商品,是咱榆镇的心。”这句话打动了无数观众,榆镇刺绣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但王大婶坚持原则:每件作品必须由榆镇绣娘亲手完成,宁愿慢工出细活。
“咱们不是在做买卖,是在交朋友。”王大婶这样对年轻绣娘们说,“每个拿到咱绣品的人,都是拿到了咱榆镇的一片心。”
秋雨绵绵的夜晚,小梅的选拔结果出来了——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去德国工作的机会。启程前夜,她在文化交流中心给镇上的孩子们上最后一节德语启蒙课。
柱子媳妇躲在窗外偷偷抹眼泪,被顾盼撞个正着。
“舍不得?”顾盼轻声问。
“姑娘翅膀硬了,要飞了。”柱子媳妇擦着眼角,“可想起我当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这山镇,现在闺女真要走了,心里又空落落的。”
顾盼望向教室内。小梅正用德语教孩子们唱榆镇民谣,歌词被巧妙地翻译成德语,却保留了原来的意境。
“她不是要离开榆镇,”顾盼说,“是要把榆镇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小梅出发那天,全镇人都来送行。姑娘剪了利落的短发,眼里既有不安更有坚定。
“别担心,”小槐对她说,“汉森先生己经安排好了接应。记住,你不仅代表秦记机械,更代表中国新一代的乡镇青年。”
小梅重重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从包里拿出一面小小的刺绣旗——榆镇的老槐树图案,下面用中德双语绣着“根在榆镇,心向世界”。
“这是我和大婶们一起绣的,”小梅声音哽咽但响亮,“我要把它挂在德国的办公室里!”
送行的队伍中,顾盼注意到几个陌生面孔。一问才知道是省里来的调研小组,专门来学习榆镇的发展模式。
“很多乡镇要么盲目工业化丢了本色,要么固守传统跟不上时代。”带队领导感慨,“榆镇最难能可贵的,是既保住了根,又生出了翼。”
深秋时节,秦记机械的国际认证顺利通过,欧洲订单稳步增长。文化产业园拒绝了收购要约,但开启了与省设计院的合作项目,让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碰撞出新火花。
盼星从省城寄回最新作品——一幅题为《潮涌》的刺绣,图案是榆镇的老槐树,根系深深扎入泥土,树枝却如浪潮般向外舒展,每一朵浪花里都绣着细小的齿轮、电波和音符。
“槐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所以不怕枝叶伸向远方。”盼星在信里写道。
第一场霜降下时,顾盼在老槐树下捡到一枚完整的槐荚。她轻轻掰开,里面排列着的种子。
秦向东走过来:“来年春天,又能种下新苗了。”
“不止在榆镇种,”顾盼握紧槐荚,“小梅从德国发邮件说,她在宿舍楼下种了几颗槐树种子,想看看榆镇的树能不能在异国土地生长。”
夜色如水,新老两棵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交融。顾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初到榆镇时,秦老太太说过的话:“树挪死,人挪活。可再怎么挪,心里都得有块扎根的地方。”
如今榆镇的孩子们飞向了世界,但根须依然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潮水涌来又退去,留下的不是泥沙,而是更加坚实的岸。
顾盼知道,这只是开始——榆镇的故事将继续书写,在每一个选择扎根与展翅的瞬间,在每一次潮涌与回响的交汇处。而她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执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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