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的秋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夜雨过后,国槐的叶子落了半院,青黄相间地铺在青砖地上,踩上去 “沙沙” 响,像藏着无数细碎的私语。顾盼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坐在扫盲班的土坯讲台上,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发呆 —— 雨丝细密,把远处的铁厂烟囱晕成了模糊的灰影。
讲台下的课桌上,摆着学员们刚交上来的作业。王大婶的字还是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最后还在落款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虎头小子以前总爱逃课去摸鱼,现在却能把 “拖拉机”“化肥袋” 这些复杂的词写得工工整整,连笔画顺序都没出错。顾盼一页页翻着作业,心里暖烘烘的,仿佛能透过纸页,看见他们握着笔时紧绷的手腕、认真的眼神,还有写完后松一口气的笑容。
“顾老师,天不早啦,该放学了。” 王大婶收拾着布包,凑到讲台边,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我家那口子从矿上捎回些新摘的山楂,酸里带甜,您带点回去给顾伯伯尝尝?他刚从农场回来,得多补补。”
顾盼笑着摆手:“不用了大婶,您留着给家里孩子吃吧,他们正长身体呢。”
“拿着吧,不值钱的东西,地里长的!” 王大婶不由分说,把油纸包往她帆布包里塞,红玛瑙似的山楂滚在作业本上,透着股新鲜的果香,“说起来,真得亏了您教我们认字。前儿我去供销社领布票,自己就能看单子上的数儿,不用再求别人念,那腰杆都比以前首了!”
顾盼心里忽然一动。她想起去年拒绝区里小学代课老师名额时,心里确实空落落的,总觉得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这一年来,看着这些曾经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街坊,慢慢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信、能给家里的账本记账、能看懂孩子书包里的奖状,那种实实在在的踏实感,是任何 “正式编制” 都换不来的。
正收拾着东西,庙门被 “吱呀” 推开,周站长打着伞走进来,裤脚沾了不少泥点:“顾盼,忙着呢?”
“周站长?您怎么来了?下雨天路不好走。” 顾盼赶紧站起来,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给你送好消息来的。” 周站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递到她手里,“区里批了,咱们这扫盲班升级成夜校,以后不光教认字,还能教算术、教手艺。区里定了,你当校长,每月工资涨到三十五块,还能领一套新的办公桌椅,下周就能送过来。”
顾盼愣住了,手指捏着文件边缘,微微发颤,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我…… 我能行吗?我没当过校长,怕做不好。”
“怎么不行?” 周站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肯定,“你这一年教出的成绩,镇上谁都看得见。王大婶他们听说要升级,特意联名给区里写了信,说要是换老师,他们就不来上课了 —— 你看,这就是你的底气,比什么都管用。”
雨还在下,敲打着庙门上方的铁皮顶,发出 “咚咚” 的响,像在为这份喜讯鼓掌。顾盼低头看着文件上 “顾盼 夜校校长” 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忽然想起父亲去年春天说的 “根要扎在土里”,原来她的根,早就悄悄扎在这扫盲班的泥地上,扎在这些学员的期待里,扎得深,长得稳。
回到秦家老院时,院里的晾衣绳上挂满了新做的棉衣,蓝的、灰的、浅黄的,在秋风里轻轻晃。秦书月正站在廊下收衣服,看见顾盼走进来,赶紧扬了扬手里的浅灰色毛衣:“盼姐,快过来试试!这是我给你织的,天凉了正好穿。”
顾盼走过去,接过毛衣 —— 针脚不算太匀,有些地方还稍微有点歪,却能看出织的时候很用心,连袖口都特意织了圈小花边。她想起去年夏天,秦书月还红着眼眶指着她的鼻子骂 “没安好心”,再看看手里的毛衣,心里暖得发涨:“谢谢你,书月,你手真巧。”
“谢啥,又不是我自己的钱。” 秦书月把毛衣塞进她怀里,眼睛往东边厢房的方向瞟了瞟,声音压低了些,“我哥上个月寄钱回来,特意说让我给你和奶奶都做件新衣服,还让我给你织件毛衣,说你冬天总穿得太单薄。”
顾盼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轻轻着毛衣的针脚,小声问:“向东哥…… 他还好吗?厂里的事忙不忙?”
秦向东去市里的私营机械厂己经快一年了。起初秦书月总担心,隔三差五就给他写信追问 “有没有被人欺负”“工资能不能按时发”,后来见他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还托人给家里买了台电风扇 —— 那是榆镇第一台电风扇,秦书月每天都要对着它吹半天,渐渐也就不念叨了。只是顾盼知道,他每次来信都报喜不报忧,信里说 “一切都好”,可字里行间偶尔透出的疲惫,瞒不过细心的人。
“挺好的,他上次写信说,厂里接了个大单子,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得在车间里对付。” 秦书月把最后一件棉衣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对了,我奶奶让你晚上过去吃饭,她下午去镇上买了排骨,炖了一下午,香得很。”
晚饭时,桌上的排骨汤冒着热气,香味飘满了屋子。秦老太太看着顾盼带来的夜校章程,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透出笑意:“盼丫头,有出息了,都当校长了。”
“都是周站长和大家帮衬,我没做什么。” 顾盼舀了勺排骨汤,递到秦老太太碗里。
“自己有本事,别人才愿意帮衬。” 秦老太太放下老花镜,放下筷子,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向东那厂子,最近不太顺。”
顾盼手里的勺子顿住了,秦书月也停下了筷子,两人都愣愣地看着秦老太太。
“前几天他托一个去市里办事的老乡带话,说厂里接的那单子出了问题 —— 有个精密零件的尺寸差了一点,装不进去,客户要他们赔不少钱。” 秦老太太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厂里几个股东吵着要散伙,向东急得好几天没合眼。他不让那老乡跟你们俩说,怕你们担心。”
秦书月手里的勺子 “当” 地掉在碗里,汤汁溅了一地,她也顾不上擦,急着说:“那他咋不早说!我这就给他写信,让他别在市里硬撑了,赶紧回来!铁厂要是还能进,咱就回铁厂;不能进,在家种地也比在外头受气强!”
“回来干啥?” 秦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语气带着点严厉,“这点坎都过不去,还叫秦家的人?当初他要去私营厂,我就说了,秦家的人不怕闯,也不怕输。” 她转头看向顾盼,眼神软了些,“盼丫头,你识字,字也写得好,帮我给向东写封信。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别惦记,安心解决厂里的事;实在不行就回家,老院的门永远为他开着,有奶奶在,饿不着他。”
顾盼点点头,心里却像被雨淋湿的棉絮,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觉得有些闷。
夜里,顾盼坐在东厢房的灯下,给秦向东写信。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劝他回来?以他的性子,肯定不肯轻易认输,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在看轻他。说 “别担心家里”?可她怎么能不担心 —— 他一个人在市里,没亲人在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淡淡的,照在桌上的《唐诗鉴赏辞典》上。顾盼伸手拿起书,轻轻翻开,看见秦向东当初夹在里面的那张纸条 ——“上次听你说喜欢唐诗,托图书馆的老师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本”,字迹虽然算不上好看,却写得格外认真。她盯着纸条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顾盼没去夜校,先去了趟镇中学,找到以前教过她父亲的李老师。李老师退休前是教物理的,还懂机械图纸,退休后在家没事,就总翻些旧的机械书籍研究。顾盼把秦向东遇到的难题跟他说了,李老师想了想,从书架上翻出几本泛黄的旧书,指着其中一页说:“这种精密零件的尺寸误差,得用三角函数算,我给你画个公式,让他按这个方法重新校准,应该能解决问题。”
顾盼把公式工工整整地抄在纸上,又在信里写道:“向东哥,王大婶他们上周学会了写‘坚持’两个字,写得特别认真,还说要把这两个字送给你。我也相信,你一定能把问题解决好,就像以前你总能把烧红的钢坯锻造成想要的样子。”
信寄出去的第十天,秦向东回来了。不是他自己回来的,是被厂里的同事送回来的 —— 他为了改图纸,在车间里熬了三个通宵,最后实在撑不住,晕倒在了机床旁。
顾盼接到消息时正在夜校上课,一听这话,手里的粉笔 “啪” 地掉在地上,跟学员们说了句 “抱歉”,就往秦家老院跑。冲进东厢房时,秦向东正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连呼吸都显得有些虚弱。秦老太太坐在炕边,手里拿着块湿毛巾,悄悄抹着眼泪;秦书月守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手里还攥着刚热好的牛奶,却不敢递过去,怕吵醒他。
“医生来看过了,说就是累着了,气血不足,好好补补就没事。” 秦书月看见顾盼,声音哽咽着,“可他晕倒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改好的图纸,嘴里念叨着‘合格了’‘单子保住了’……”
顾盼走到炕边,轻轻拉起秦向东的手 —— 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指关节上还有新的伤口,显然是改图纸时不小心被工具划到的。她小心地把他手里的图纸抽出来,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标注着各种尺寸,角落处还有个小小的对勾,是他画的,透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去给你熬点小米粥,你醒了好喝。” 顾盼转身往厨房走,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秦向东醒来时,天色己经暗了。他睁开眼,看见顾盼坐在炕边,手里拿着本《唐诗鉴赏辞典》,正小声地读着里面的诗。他动了动手指,顾盼立刻抬起头,眼里瞬间亮了:“你醒了?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温水。”
“盼丫头……” 秦向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我没给家里丢人,单子保住了,厂里的人也不吵着散伙了。”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特别厉害。” 顾盼端来温水,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又把枕头垫高了些,“李老师教的那个公式很管用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能用上。”
秦向东愣住了,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李老师给了我公式?我没跟你说过啊。”
“我给你寄的信里,夹了李老师画的公式呀。” 顾盼笑了,指了指桌上的信纸,“你晕倒的时候,那封信还在你口袋里呢,我帮你收起来了。”
秦向东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忽然笑了,眼里却有泪光在闪:“盼丫头,谢谢你。每次我遇到难处,你总能帮我想到办法。”
“谢啥,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顾盼低下头,像以前那样轻轻拨弄着书页,掩饰着眼里的情绪,“你先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小米粥好了没,熬得软糯点,你好消化。”
她走到门口,刚要掀帘子,就听见秦向东在身后说:“盼丫头,等我身体好了,带你去市里的公园玩。那里有好多花,比你在院里种的月季好看多了,还有假山和湖,能划船。”
顾盼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软。她没回头,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连耳朵尖都悄悄红了。
秦向东在秦家休养了半个月。每天早上,顾盼都会把熬好的小米粥端到他屋里,再把夜校的章程拿给他看,让他帮忙提提意见。秦向东虽然读书不多,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街坊们真正需要什么,总能指出些她没想到的地方。
“夜校光教认字还不够,得加个‘实用算术’班。” 秦向东指着章程上的课程表,笔尖在纸上画了个圈,“教大家算收成、记账,还有买卖东西时怎么算钱,这些才是他们用得上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王大婶他们学认字,不就是想给出门打工的男人写信吗?再加个‘写信班’,教他们怎么写地址、怎么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比教那些‘之乎者也’实用多了。”
顾盼看着他认真改章程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握着笔改章程的手,和以前握着锤子锻钢、握着笔画图纸的手一样,都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好看得很。
这天下午,院门口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 是赵红梅来了。她穿着件时髦的米色风衣,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果篮,走进院里就扬着嗓子喊:“秦奶奶在家吗?我来看看您!”
秦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是红梅啊,有事吗?”
“我爸让我来看看向东哥,听说他前段时间累晕了,特意让我带点水果过来。” 赵红梅说着,眼睛往东厢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优越感,“我爸还说,要是向东哥觉得私营厂不好做,想回铁厂,他认识铁厂的厂长,能帮忙打招呼,肯定能安排个好岗位。”
这话里的 “施舍” 意味,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不舒服。秦书月刚要开口反驳,就被秦老太太用眼神拦住了。
“多谢你爸惦记,也谢谢你跑一趟。” 秦老太太淡淡道,“不过我家向东好得很,厂里的事也解决了,就不麻烦你爸了。”
赵红梅的脸色僵了僵,有点下不来台,又转头看向刚从夜校回来的顾盼,语气带着点阴阳怪气:“顾盼,听说你当校长了?恭喜啊,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不过我爸说,夜校不算正经编制,没保障,将来还是不如在小学当老师稳定。”
顾盼没理她,只是走到秦老太太身边,把手里的布包递过去:“奶奶,我刚才路过供销社,买了些红糖,给向东哥补补身子,他熬粥喝正好。”
赵红梅讨了个没趣,把果篮往廊下的桌子上一放,说了句 “秦奶奶我先走了”,就匆匆离开了。秦书月看着她的背影,小声 “呸” 了一声:“神气什么!不就是有个当干部的爹吗?我哥现在挣的钱,比她爸的工资还多呢!”
秦向东在屋里听见了,笑着对走进来的顾盼说:“你看,这就是我当初非要辞掉铁厂工作的原因。我不想让别人觉得,咱们秦家总比人矮一截,不管做什么都得看别人的脸色。”
顾盼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高工资,也不是什么 “技术负责人” 的名头,而是能堂堂正正挺首腰杆的底气。就像王大婶学会认字后,不用再求别人念布票单子;就像她自己,从那个怯生生、总觉得低人一等的 “黑五类子女”,变成能站在讲台上讲课、能被大家称为 “顾校长” 的人。
秋末的一天,秦向东要回市里了。顾盼去送他,两人慢慢走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树叶己经落得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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