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镇的冬天来得凛冽,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糊着油纸的窗纸上,发出 “簌簌” 的响,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轻轻挠。秦家老院的国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抖得厉害,倒衬得东厢房的窗户越发亮堂 —— 顾盼正坐在灯下批改夜校的作业,手边的铁炉烧得通红,炉盖上映着跳动的火光,把她的脸颊烘得暖融融的。
“盼姐,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秦书月端着个粗瓷碗掀帘走进来,碗里是刚炖好的萝卜排骨汤,油花浮在汤面上,香气混着淡淡的煤烟味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屋里的寒气,“我哥来信了,说他们厂里的机器卖得特别好,年底能分不少红利,让咱们过年别舍不得花钱。”
顾盼放下手里的红笔,小心地接过汤碗,指尖刚触到滚烫的碗壁,又轻轻缩了缩,赶紧用布巾裹住碗沿。喝一口汤,鲜美的暖意从喉咙一首淌到心里,连带着冻得发僵的手指都舒展开了:“他信里还说别的了吗?比如…… 啥时候回来?”
“说大概腊月二十七到家,还说给咱们带了礼物。” 秦书月凑到桌边,探头看着顾盼批改的作业,只见本子上画着不少小红圈,字迹也比以前工整了许多,“王大婶他们的字越来越像样了,连虎头小子都能写短文了,你这校长当得真称职!”
顾盼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秦向东的信。信纸边缘有些磨损,是从厂里的废图纸上裁下来的 —— 他总说 “能省一点是一点,日子得细水长流”。信里写得很琐碎:说厂里的新机床很好用,就是调试时费了不少劲;说食堂的师傅做的红烧肉太咸,还是想念奶奶炖的味道;说给奶奶买了件驼绒棉袄,轻便又暖和;给书月捎了条红围巾,过年围正好;给顾盼的礼物藏在包裹最底下,让她一定要自己拆,别人不许偷看。
“对了,他寄的包裹下午就到了,现在在奶奶屋里呢。” 秦书月眨了眨眼,故意压低声音,“我哥特意嘱咐了,你的那份礼物,必须得你亲自拆,谁都不能碰。”
顾盼的心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下,有点痒,还有点甜。她把信仔细折好,放进抽屉 —— 里面己经攒了厚厚一沓,都是秦向东这半年来写的。有说厂里趣事的,有抱怨图纸难画的,还有问夜校学员进步情况的,字里行间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却满是寻常日子的烟火气,读着就让人觉得踏实。
夜里,顾盼抱着那个印着 “市机械厂” 字样的帆布包裹,回到自己和父亲住的小屋。顾父正坐在灯下糊纸盒 —— 他平反后身体一首不太好,干不了重活,顾盼就托人找了个糊纸盒的活儿,让他在家打发时间,还能挣点零花钱。“是向东寄来的包裹吧?” 顾父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白天听见书月在院里说。”
“嗯,他给咱们都带了礼物。” 顾盼解开包裹绳,先拿出一双黑色的棉鞋,递到顾父手里,“爸,你试试合不合脚,他信里说按你穿的尺码买的。” 又取出给秦老太太的驼绒棉袄和给秦书月的红围巾,最后才翻到包裹最底下,摸到一个用蓝布仔细包着的东西,手感硬硬的,不像衣服。
打开蓝布,里面是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黑色的机身上还贴着出厂标签,右上角的红色指示灯亮着一点微光,看着就精致。顾盼愣住了 —— 她只在供销社的橱窗里见过这东西,听说不仅要凭票,还得几十块钱,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算是很贵重的物件了。
“这孩子,太破费了。” 顾父伸手摸了摸收音机,叹了口气,眼神却很欣慰,“他心里有数着呢,知道你喜欢听广播里的戏曲。”
顾盼找了根电线,把收音机插上电,轻轻拧开开关。里面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接着就响起了清脆的歌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温柔的旋律在小屋里流淌,顾盼靠在父亲肩上,听着歌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觉得,日子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亮堂堂的,满是希望。
腊月二十七那天,秦向东回来了。这次他没像以前那样背帆布包,而是拎着个锃亮的棕色皮箱,穿着件合体的灰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连皮鞋都擦得能映出人影。他走进秦家老院时,秦书月正趴在廊下喂猫,抬头看见他,差点没认出来:“哥?你咋穿得跟干部似的?比镇上的书记还精神!”
“傻丫头,这叫体面。” 秦向东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目光却越过她,落在站在廊下的顾盼身上。她穿着件新做的枣红色棉袄,是用他上次寄回来的布料做的,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梅花,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眼睛也亮闪闪的。他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盼丫头,我寄给你的收音机…… 还好用吗?没出什么毛病吧?”
“好用,我每天都听,晚上还听广播里的评书呢。” 顾盼点点头,看见他耳尖冻得通红,赶紧往屋里让,“快进屋暖和暖和,奶奶炖了羊肉汤,说等你回来一起喝。”
晚饭时,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炖羊肉、炒青菜、炸丸子,还有秦书月烙的糖饼,都是秦向东爱吃的。他一边吃,一边跟大家说厂里的事:“今年咱们厂接了个大单子,给外贸公司做零件,挣了不少外汇。厂长说,年后打算再招些工人扩大规模,我想…… 从榆镇招几个,知根知底,干活也放心。”
秦老太太正喝着羊肉汤,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子亮了:“能行吗?镇上好多年轻人没事干,在家待业呢,要是能去你厂里上班,他们家里人肯定高兴坏了。”
“咋不行?我都跟厂长说好了,优先招家里困难的,只要肯学肯吃苦,我亲自教他们技术。” 秦向东给秦老太太盛了碗汤,又转头看向顾盼,“夜校的学员要是有愿意去的,也可以报名,作者“每时每刻都很好”推荐阅读《榆镇岁月》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我给他们开比市里工人还高一点的工资,让他们既能学技术,又能照顾家里。”
顾盼心里一暖。她知道王大婶的儿子在家待业快一年了,虎头小子初中毕业没学上,天天在家帮着喂猪,秦向东这是特意在替他们着想,想给大家找条出路。“我明天一早就去夜校跟他们说,肯定有不少人愿意去。” 顾盼笑着说,眼里满是感激。
年后没过多久,秦向东就从榆镇招了五个工人,王大婶的儿子和虎头小子都在其中。送他们去市里那天,镇口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王大婶拉着秦向东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向东啊,你真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儿子要是能学出本事,我们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大婶,您别这么说,是他自己肯吃苦,跟我没关系。” 秦向东笑着摆手,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顾盼一个小布包,“给你的,等上了火车再看,别让书月看见,她又该起哄了。”
火车开动时,顾盼坐在靠窗的位置,悄悄打开布包。里面是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摸起来柔软又暖和,和秦书月去年给她织的那件浅灰色毛衣正好配成一套。她抬头望向窗外,秦向东还站在月台上,正朝她用力挥手,阳光照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春天来得很快,转眼间,夜校的院子里就种满了月季 —— 都是顾盼从秦家老院移栽过来的,有红的、粉的、黄的,开得热热闹闹。这天下午,她正在给月季浇水,周站长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叠纸:“顾盼,好事!天大的好事!区里要评选‘三八红旗手’,我把你报上去了,这是你的事迹材料,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顾盼接过材料,低头看着上面的字:“顾盼,女,23 岁,榆镇夜校校长,自 1980 年起,带领 200 余名妇女儿童脱盲,开设实用算术班、写信班,帮助多名学员找到工作……” 看着这些文字,她心里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刚到秦家时,自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总觉得自己是 “黑五类子女”,低人一等;可如今,她却能站在人前领奖,还能帮到这么多人,这一切,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颁奖那天,顾盼特意穿上了秦向东送的枣红色棉袄,系着那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站在区政府的领奖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她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目光下意识地往台下扫 —— 看见秦老太太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拿着个热水袋;秦书月举着一朵小红花,笑得比她还开心。忽然,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是秦向东!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厂里最近很忙吗?
颁奖结束后,秦向东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相机:“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留个纪念。” 他举起相机,认真地调整角度。
“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厂里忙,走不开吗?” 顾盼笑着问,眼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厂里放了几天假,我跟厂长请假回来的,就想看看你领奖的样子。” 秦向东按下快门,看着相机里笑靥如花的顾盼,心里甜得像灌满了蜜,“对了,我跟厂长商量了个事,想把咱们厂的技术培训点设到榆镇来,就设在你这夜校里,白天你教大家认字算术,晚上我教他们机械技术,你当校长,我当助教,咋样?”
顾盼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真的?你不用一首在市里上班了?”
“真的。” 秦向东放下相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盼丫头,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在市里的日子,每天都想回榆镇,想看看你种的月季开了没,想喝你熬的小米粥,想听你给我念唐诗里的句子。我想跟你一起,在咱们熟悉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
顾盼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得像打鼓,连耳朵尖都热了。周围夜校的学员们都围了过来,笑着起哄:“顾老师,答应他!”“秦技术员,加油啊!别让我们失望!”
秦向东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红色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枚银戒指,样式很简单,就是一圈光滑的银圈,却被打磨得格外亮。“这是我用第一次领的工资给你买的,本来想去年过年就送给你,可我没敢,怕你不同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点紧张,却很坚定,“顾盼,我知道我以前脾气急,有时候还不懂浪漫,但我会好好对你,好好照顾你和伯父,还有奶奶和书月。你愿意…… 嫁给我吗?”
顾盼看着他紧张得发红的脸,看着周围人期待的目光,看着院子里盛开得正艳的月季花,忽然笑着点了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是幸福的泪。
秦向东把戒指轻轻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他紧紧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太好了,盼丫头,太好了…… 我终于能娶你了。”
温暖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也洒在夜校的每一个角落。月季花开得正艳,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花香。顾盼靠在秦向东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 他要去市里培训,她把父亲留下的《机械基础入门》递给他,他手背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铁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星星一样。
原来,有些种子,在埋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发芽,会开花,会在平凡又温暖的岁月里,长出最动人、最圆满的模样。就像秦家老院的国槐,历经风雨依旧挺拔;就像她和秦向东的感情,跨越了误解与困难,最终在槐香与铁锈味交织的榆镇,开出了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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