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湍急的河水推着，哗啦啦地往前奔。墩墩褪去了婴孩的肥糯，抽条拔节，成了满院子疯跑、嗓门亮堂的小子。郑毅额角添了细纹，林婉的眼眸也沉淀下更多岁月的柔光。
灶膛里的火日日燃着，炊烟晨昏不歇。
这年夏天，雨水格外稠。连着几日暴雨，村口的河水眼见着浑黄起来，翻滚着枯枝断草，呜咽着涨上了河滩。
郑毅一早就被村支书叫走了，河堤有几处薄弱，得带人加固。走时天色沉得吓人，他披着蓑衣，回头对林婉喊：“看好墩墩，别让他乱跑！雨大就待屋里！”
林婉应着，心里却莫名发慌。她把墩墩拘在屋里，小家伙正对着一本破旧的小人书比划，嘴里给自己配着“嘿哈”的打斗声。
雨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像是不会停歇。
午后，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能拧出水。村那头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隐隐夹杂着惊呼。
林婉的心猛地一提。她冲出院门，只见几个半大孩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尖声叫着：“河堤！河堤快不行了！”
脑袋里“嗡”的一声，血都凉了半截。郑毅还在河堤上！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就往屋里冲。墩墩被她的脸色吓到，小人书掉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
“墩墩！听话！在家待着！娘去找爹！千万别出来！”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一把将儿子推进里屋，反手就扣上了门闩。
“娘！娘！”墩墩反应过来，用力拍打着门板，带着哭腔喊她。
那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可她脚步只顿了一瞬，咬咬牙，抓过墙角的蓑衣往身上一披，一头扎进还在飘泼的雨幕里。
路上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风裹着雨砸在脸上，又冷又疼。她什么都看不清，只凭着本能朝着河堤的方向疯跑。心跳撞着耳膜，咚咚咚，像是要炸开。脑子里全是可怕的念头，河水狰狞的模样，还有郑毅……
河堤上乱成一团。男人们吼叫着，扛着沙袋，顶着风雨往薄弱处冲。河水己经漫过了部分低洼的堤面，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来，试图撕开这道脆弱的防线。
林婉的目光发疯似的在人群中搜寻，雨水迷得她睁不开眼。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郑毅正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和几个人用木桩死死顶住一个缺口，浑身湿透，泥浆糊了满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骇人，里面是全然的专注和决绝。
看到他没事，林婉腿一软，差点瘫倒在泥水里。
可就在这时，上游一股更大的洪峰轰然而至，猛地撞击堤岸。郑毅他们顶住的那处缺口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泥沙簌簌而下。
“撤！快撤！这里顶不住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
人群慌乱地向后撤。郑毅被人拉扯着，踉跄着退上较高的堤岸。
林婉的心刚落下一点，瞳孔骤然收缩——郑毅身后不远处，一个半大的少年脚下一滑，惊呼着竟朝那溃决的缺口倒去！
几乎是在同时，郑毅也看到了。他猛地甩开拉他的人，想也不想就返身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少年的胳膊，奋力将人往安全地带推。自己却因这反作用力，脚下被汹涌的水流一卷，瞬间没入了浑浊的洪水之中！
“郑毅——！”
林婉的尖叫撕裂雨幕，凄厉得不似人声。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疯狂的蛮劲，不顾一切地朝着他消失的地方扑去。
泥水瞬间淹到她大腿根，冰冷刺骨，水流的力量拽得她东倒西歪。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她：“嫂子！不能过去！危险！”
“放开我！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她嘶哑地哭喊着，拼命挣扎，眼睛死死盯着那翻滚着泡沫的浑浊水面，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水声和心脏碎裂的声响。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狠狠扎进她脑海。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崩溃的时候，下游几十米处，一个脑袋猛地冒出了水面，剧烈地咳嗽着，手臂胡乱扑打着水花。
是郑毅！他被水流冲了下去，但还在挣扎！
“那里！快！救人！”岸上的人发现了，立刻有人拿着长竹竿、绳子冲过去。
林婉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脱开拉扯，连滚带爬地跟着往下游跑。泥水溅了她满头满脸，她也浑然不觉，眼睛只死死钉在那个在浊浪里浮沉的身影上。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竹竿递过去，抛绳子。郑毅抓住了！他被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瘫倒在泥泞里，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发抖。
林婉扑到他身边，跪倒在泥水里，双手颤抖着，想去碰他，又不敢，声音破碎得不成调：“郑毅……郑毅……你怎么样？伤着哪了？啊？”
郑毅艰难地抬起眼皮，雨水冲开他脸上的泥浆，露出苍白的脸色。他看到是她，涣散的目光聚焦了一瞬，想扯出个笑安抚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又是一阵猛咳。
他抬起一只冰冷颤抖的手，费力地握住她同样冰冷颤抖的手，攥得死紧。
“没……没事……”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墩墩……墩墩呢？”
“在家……在家好好的……”林婉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语无伦次，“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周围嘈杂的人声，汹涌的水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她眼里只剩下他狼狈却安好的样子，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后怕此时才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浑身脱力，几乎要支撑不住。
郑毅缓过一口气，借着她的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两人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是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
他看着她煞白的脸，通红的眼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揉了一把。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满是泥污的袖子，胡乱地给她擦脸上的泪和雨水，动作笨拙却急切。
“别哭……婉婉……别怕……”他喘着气，声音微弱却清晰，“我答应过你……炊烟起时……要回家的……”
林婉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冰冷潮湿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所有的恐惧、担忧、后怕，都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郑毅环住她颤抖的肩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怀里真实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他手臂收得更紧。
雨还在下，但仿佛小了些。堤坝上的人们还在忙碌，但那一处险情总算暂时控住。
没有人打扰这对在泥泞中紧紧相拥的夫妻。
许久，林婉的哭声才渐渐歇下，变成低低的抽噎。
郑毅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他抬眼望了望村子方向，炊烟是看不见的，但这个时辰，该升起来了。
他低声说，带着无比的郑重和劫后余生的喟叹：
“咱们回家。”
“墩墩该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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