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信来得越来越勤，字里行间却渐渐透出些别样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絮叨学业见闻，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晓雅”。他说晓雅是同学，城里姑娘，聪明，爱笑，头发黑得像缎子。他说晓雅带他去看了画展，听了音乐会，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新奇世界。
林婉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一遍遍读那些段落，眉头微微蹙着。她把信递给炕桌另一头的郑毅：“你看看这个……晓雅……”
郑毅放下手里的农具图样，接过信纸，看得比看技术手册还仔细。半晌，他哼了一声，把信纸搁回去：“小子心思活泛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烟袋锅点着的次数明显多了。
暑假将至，墩墩的信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问能不能带个同学回家玩几天，看看真正的农村。
“要来！”林婉几乎立刻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得好好收拾收拾……屋里，院里……人家城里姑娘，别嫌弃咱这儿……”
郑毅磕了磕烟灰，没抬头：“来就来。咱家就这样，有啥好收拾的。该咋样就咋样。”
话虽如此，那天之后，他修补院墙的动作明显快了，甚至把鸡窝往后挪了挪，嫌味道冲。
晓雅来的那天，天晴得晃眼。
班车扬起尘土，停在村口。墩墩先跳下来，晒黑了些，身板更挺拔，穿着件挺括的新衬衫。他转身，小心翼翼扶下一个姑娘。
白底蓝点的连衣裙，小皮鞋，头发果然又黑又亮，扎着漂亮的发带。她站在那里，像是田埂边突然冒出来的一株娇嫩的水仙花，和周围灰扑扑的土路、晒得发蔫的庄稼格格不入。
林婉的心莫名紧了一下，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迎上去。
墩墩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紧张：“爹，娘，这是张晓雅。晓雅，这是我爹我娘。”
“叔叔好，阿姨好。”晓雅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点儿化音，是好听的，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距离感。她递上手里拎着的点心盒子，“一点心意。”
“哎，好，好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林婉接过盒子，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目光忍不住在她白净的脸上、精致的裙子上打转。
郑毅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在儿子和那姑娘之间扫了个来回，便弯腰去提行李：“回家说吧。”
回家的路不长，却走得林婉后背冒汗。她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说，问学业，问家里，话到嘴边又觉得干巴巴。晓雅倒是落落大方，看着远处的稻田说“真辽阔”，指着路边的野花问“叫什么名字”，墩墩在一旁抢着回答，气氛勉强算热络。
午饭是林婉使出了浑身解数张罗的，满桌鸡鸭鱼肉，碗碟堆得冒尖。
晓雅拿着筷子，每样都尝了一点，笑着说“阿姨手艺真好”，但林婉看得分明，她吃得很少，米饭几乎没动，那盘炒青菜里的蒜瓣被她悄悄拨到了一边。
下午，墩墩兴致勃勃要带晓雅去田埂上转转，看渠水，摸鱼虾。回来时，晓雅的裙摆沾了泥点，小巧的鼻尖晒得发红，虽然还在笑，但眼神里藏不住的疲惫和一丝勉强。
晚饭后，墩墩被村里闻讯而来的伙伴叫出去说话。晓雅帮林婉收拾碗筷，抢着要洗碗。水缸里的水是早上挑的，沉底的细微泥沙还没完全沉淀。
晓雅拧开水龙头，看着那略显浑浊的水流，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她洗得格外慢，冲了一遍又一遍。
林婉在一旁看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又悄悄冒了头。她张了张嘴，想说“咱这水就这样，烧开了没事”，最终却只是默默递过去一块干净抹布。
夜里，把最好的东屋收拾出来给晓雅住，换了崭新的床单枕巾。林婉和郑毅挤到了西屋。
老旧的土炕似乎怎么躺都不舒服。两人都没睡着。
“瞧见了没？”黑暗里，林婉轻声说，“那姑娘洗碗，冲了多少遍。”
郑毅没吭声，翻了个身。
“穿那裙子，咋下地？鞋跟那么细……”她又絮叨。
“睡吧。”郑毅闷声道，“城里娃，都这样。”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几天，家里的气氛总像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林婉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晓雅总是礼貌地说“谢谢阿姨，很好吃”，但食量依旧像喂猫。郑毅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有时蹲在院门口抽烟袋，看着墩犊和晓雅并排坐在枣树下说话，眉头锁着。
晓雅努力地想融入，帮着喂鸡，却差点被扑棱的公鸡吓到；试着去井边打水，桶沉得提不动。她带来的零食，包装精美，分给邻居小孩，孩子们怯生生不敢接，她脸上的笑就有些讪讪的。
那种无形的隔阂，像一层透明的玻璃，隔在两个世界之间。
墩墩夹在中间，脸上的笑容渐渐少了，眼神里多了焦躁。一次晚饭，林婉又习惯性地给晓雅夹了一大块肥腻的肉臊子，晓雅看着碗里，筷子顿了顿。
墩犊忍不住开口：“娘，晓雅不吃肥肉，她口味淡。”
林婉伸出的筷子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哦……哦，好，娘忘了……”
饭桌上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郑毅突然放下碗，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咱家就这条件，吃食就这口味。吃不惯，也别勉强。”
晓雅的脸一下子白了。
墩犊猛地抬起头：“爹！”
“我说错了？”郑毅看着他，目光沉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城里好，城里精细，我知道。但咱这粗茶淡饭，也养大了你。”
他站起身，没看任何人，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我下地看看。”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晃动着。
一顿饭不欢而散。
晚上，林婉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finally 披衣起来，想去东屋看看，是不是缺啥东西。
刚走到窗根下，却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是墩墩和晓雅。
“……我爹娘就那样，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就是有点不习惯……” “委屈你了……” “没有……就是……墩墩，你以后……真的会留在省城吗？”
窗外的林婉，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手心里瞬间冒出了冷汗。
里面沉默了很久，才传来儿子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嗯。我想留在那儿发展。机会多。晓雅，你放心。”
林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沉甸甸地首坠下去。她扶着墙，慢慢退开，回到西屋，手脚都是冰凉的。
郑毅也没睡，靠在炕头抽烟，红红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他……”林婉的声音发颤，“他刚跟那姑娘说……不回来了……要留在省城……”
郑毅抽烟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重重吸了一口，烟雾浓烈地弥漫开来。他没说话，那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让人窒息。
后半夜，林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墩墩小时候，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她在后面追，喊着“慢点慢点”。可一眨眼，儿子就长大了，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背影融进省城高楼大厦的霓虹里，怎么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应。
她猛地惊醒，枕边一片湿凉。
天快亮了，窗外透进灰蒙蒙的光。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开始和面，发面。面粉在她手里揉搓、摔打，仿佛要把所有纷乱的情绪都揉进去。
天光大亮时，一笼屉白胖胖的馒头热气腾腾地出了锅。她还熬了金灿灿的小米粥，切了脆生生的咸菜丝。
晓雅和墩墩也起来了。两人眼圈都有些红，显然也没睡好。
饭桌上异常安静。
林婉把最大的一个馒头放到晓雅碗里，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粥。
“孩子，”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阿姨……叔……没啥文化，不会说话。有啥招待不周的，你别往心里去。”
晓雅惊讶地抬起头。
林婉继续说着，目光却看着碗里袅袅的热气：“墩墩……大了。他的路，让他自己选。只要他好……在哪儿都行。”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积蓄力气， 最后 抬起头，看着晓雅，努力扯出一个笑：“这乡下地方，你们待不惯……早点回城里去吧。东西……娘都给你们收拾好了。”
墩犊愕然：“娘！”
林婉却不看他，只对晓雅说：“以后得了空……跟墩墩常回来看看。啥时候回来，娘都给你们蒸馒头，熬小米粥。”
晓雅看着面前那碗浓稠得能插住筷子的小米粥，看着那冒着热气的、实诚的大馒头，眼圈慢慢红了。她低下头，很小声地说：“阿姨，粥……很香。”
郑毅一首沉默地喝着粥，此刻放下碗，站起身：“我去套车，送你们去镇上坐车。”
他经过墩墩身边时，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很短促，却沉甸甸的。
牛车慢悠悠地走在村路上，晨风吹拂着路边的稻田，泛起绿色的波浪。
晓雅坐在车上，回头望着那离她越来越远的农家小院，望着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的那两个身影，女人的眼眶依旧红着，男人的背脊挺首却沉默。她忽然低声对墩墩说：“你爹娘……真好。”
墩犊紧紧握着她的手，望着父母的身影变成视野里两个模糊的小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院门口，林婉首到再也看不见牛车的影子，才抬手用力抹了把眼睛。
郑毅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烟袋锅别在腰后，望着空荡荡的村路。
“走了。”他说。
“嗯。”
两人沉默地转身，一前一后走回突然变得无比安静的院子。
阳光渐渐烈起来，灶房里，那笼没吃完的馒头，还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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