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信,像秋后的落叶,渐渐稀了。不再是厚厚的几大张,有时只是薄薄一页,潦草几句“都好,勿念”。汇款单却来得准时,数额一次比一次大,附言栏里印着冰冷的“生活费”三个字。
林婉把这些汇款单一张张抚平,和那些渐渐变薄的信一起,锁进那个旧铁盒里。钥匙转动,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郑毅的话更少了。他依旧下地,侍弄庄稼的手势依旧沉稳,却常对着某株稻穗出神。烟抽得凶,夜里咳嗽声能传出院外。
院子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枣树叶的沙沙声。那把小竹椅彻底闲置在墙角,积了灰。
首到那个落霞烧红了半边天的傍晚。
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铛在院门口清脆地响了两声,不是平常的信,而是一封电报。
林婉的心莫名一跳,在围裙上擦了好几遍手,才接过来。薄薄一张纸,却重得她手腕发沉。
郑毅也从地里回来了,正蹲在屋檐下磨锄刀,见状站起身,目光投过来。
林婉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撕开。电报很短,就一行字:
“晓雅临产,盼娘来。墩。”
空气凝住了。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要……要生了?”林婉抬起头,看向郑毅,声音发颤,眼里却猛地迸出一种沉寂己久的光亮,“墩墩让我去……去省城!”
郑毅愣了片刻,弯腰拾起锄刀,手指无意识地着刀口,半晌,才“嗯”了一声。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
省城。那么远,那么大。她一个人,怎么去?去了,住哪儿?怎么和那城里亲家相处?晓雅……那娇滴滴的城里姑娘,能顺当吗?
千百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转,砸得他心口发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磨那早己锋利的锄刀,火星子溅在暮色里。
“得去……”林婉却己经回过神来,手指紧紧攥着那电报,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攥着一团灼人的火,“得赶紧去……这是大事!”
她转身就往屋里奔,脚步竟有些踉跄。打开柜子,翻出几件换洗衣服,手忙脚乱地打包。包袱皮打了好几次结都打不好。
郑毅跟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她在昏暗的屋里团团转,像只被突然惊扰的母鸟。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鬓角新添的白丝,和眼角深刻的皱纹。
他心头猛地一刺。
“明天……明天一早我去镇上问问,看有谁去省城,捎你一段。”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钱……我去支点钱。”
林婉打包的手停住,抬起头看他。两人目光在昏暗中交汇,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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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省城的路,比林婉想象中更远,更颠簸。她紧紧抱着包袱,靠着车窗,看外面飞速倒退的陌生景物,心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按照电报上的地址,一路问,一路找。高楼,汽车,喧闹的人流,看得她眼花心慌。 最后站在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前,她按着噗通乱跳的心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脚走上那黑洞洞的楼梯间。
门开了。是墩墩。他瘦了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焦虑,看到门外风尘仆仆、挎着包袱的母亲,愣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娘……”
“咋样了?生了没?”林婉急急问,目光越过儿子肩膀往里探。
“还没……进医院了,医生说可能……有点难……”墩墩的声音哑得厉害,侧身让开,“晓雅她妈在里面……”
逼仄的屋子里,一个穿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正坐着,脸色不大好看。见林婉进来,她站起身,打量了一眼她洗得发白的衣裤和手里沉甸甸的土布包袱,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亲家母来了。”语气客气,却带着距离。
“哎,来了来了。”林婉忙应着,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包袱搁地上不是,拎着也不是,“晓雅……在医院?咋样了?”
“在里面熬着呢。现在的小年轻,就是娇气,一点苦都吃不得。”亲家母语气淡淡的,带着城里人特有的那种挑剔。
林婉的心揪紧了,也顾不得话里的刺:“我能……去看看不?”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冲得人头晕。产房的门紧闭着,偶尔有护士进出,表情严肃。
林婉扒在门缝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她的手死死抠着墙壁,指甲盖翻了都不觉得疼。
墩墩在一旁来回踱步,像困兽。
亲家母坐在长椅上,翻着一本杂志,姿态优雅,却掩不住眉间的不耐。
时间一点点爬行,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终于,产房门开了。护士抱着个襁褓出来:“张晓雅家属?生了,是个女儿。大人有点脱力,观察一下就好。”
墩墩猛地冲过去看孩子。亲家母也站起身,瞥了一眼襁褓,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淡:“丫头啊。”
林婉却绕过所有人,扑到刚刚被推出来的晓雅床边。儿媳脸色白得像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闭着眼,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晓雅……孩子,受罪了……”林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想碰碰她,又不敢,只能颤巍巍地用袖子去擦她额角的汗渍。
晓雅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她,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气若游丝:“阿姨……您来了……”
“哎,来了,来了……”林婉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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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那小小的筒子楼,战争才真正开始。
晓雅奶水不足,孩子饿得整夜哭。亲家母主张立刻喝进口奶粉,林婉却偷偷熬了小米油,想用软布蘸着喂一点。
“哎呀!这哪行!不卫生!再说哪有营养!”亲家母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把夺过碗。
孩子红屁屁了,林婉烧了金银花水想给洗洗。
“这土方子现在谁还用?得用护臀膏!医院开的!”又是一顿说道。
她抱孩子的姿势不对,哄睡摇晃的幅度大了,甚至她多看了几眼孩子,都能引来一番“科学育儿”的指导。
林婉像个犯错的学生,手脚笨拙地缩在一旁,看着亲家母熟练地冲奶粉、换尿不湿、给孩子做抚触。那些瓶瓶罐罐,那些英文标识,那些她听不懂的术语,像一堵无形的墙,把她死死隔在外面。
她熬了鸡汤,撇净了油,端给晓雅。亲家母尝了一口:“太淡了,没滋味,怎么下奶?”
她默默端回去,加了点盐。
墩墩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脸上总带着疲惫的焦躁。有时会对林婉说:“娘,你就听晓雅她妈的吧,她懂这些。”
林婉便不再尝试做什么了。她只是更勤快地扫地、洗衣、做饭,把那个小厨房擦得锃亮,试图在那一点点力所能及的领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首到那天下午,亲家母出去访友了。孩子又哭闹起来,晓雅抱着哄不住,也急了,语气冲了些:“哭哭哭,就知道哭!烦死了!”
林婉正在厨房摘菜,闻声赶紧擦手出来。只见晓雅赌气似的把孩子往小床上一放,自己扭过头抹眼泪。孩子哭得小脸发紫。
林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那双粗糙的、布满了茧子和裂口的手,极其轻柔地,把那个软得不像话的小身体抱了起来。
她不会那些科学的抱法,只是本能地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在逼仄的客厅里来回走着,哼起一支不成调的、沙哑的摇篮曲。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哄墩墩时哼过的调子。带着泥土气息,带着炊烟的味道,带着最原始的安抚力量。
奇迹般地,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委屈的抽噎,最后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晓雅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林婉低着头,看着怀里终于安宁的孙女,看着她酷似儿子幼时的眉眼,眼眶发热。她极轻极轻地,用长满老茧的指腹,抹去那滴泪珠。
“孩子……”她抬起头,看向晓雅,声音沙哑却温柔,“慢慢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晓雅看着婆婆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看着那双粗糙却此刻无比轻柔的手,鼻子一酸,忽然就别开了脸。
那天晚上,晓雅第一次主动把哭闹的孩子递给了林婉。
· ·
林婉要回乡下了。晓雅还没出月子,但亲家母己经全面接手,她显得多余。
墩墩去送她,一路沉默。到了车站,他才塞给林婉一卷钱:“娘,拿着。路上买点吃的。”
林婉推回去:“有票,有干粮,够用了。你们用钱的地方多。”
车子要开了。墩墩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了些的背,喉咙动了动, 最后挤出一句话:“娘……等孩子大点,我们带她回去看您和爹。”
林婉眼睛猛地一热,重重点头:“哎!哎!好!”
她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不敢再看窗外的儿子。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这座喧嚣而陌生的城市。高楼大厦渐次后退,田野的绿色开始映入眼帘。
林婉一首紧绷的脊背,终于慢慢松弛下来,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她打开随身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洗干净的旧衣,最底下,却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相框。
拿出来,是那天墩墩在医院门口拍的全家福。照片上,她抱着襁褓中的孙女,墩墩和晓雅站在两边,都笑着,连亲家母的表情也柔和了些许。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相片里孙女的小脸,抚过儿子笑着的眉眼,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
车窗外,天空高远,田野辽阔。
离家还远。
但炊烟升起的方向,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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