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的溪水,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流沙,悄无声息地裹挟着人往前。不知从哪天起,郑毅刨地时,喘气声重了,歇晌的次数密了。林婉纳鞋底,得把胳膊伸得老远,眯着眼,才能把那针鼻儿穿过。
墩墩的电话成了惯例,每周一次,固定在晚饭后。说的无非是省城的天气,孩子的学业,公司的忙碌。电话这头,林婉“哎哎”地应着,问些吃穿冷暖。郑毅多半蹲在门槛外抽烟,竖着耳朵听,烟灰积了老长一截,也不弹。偶尔林婉捂着话筒,朝他努嘴:“儿子问你呢!”他才凑过去,对着话筒干巴巴吼两句:“好!都好!甭惦记!”便再也挤不出别的话。
省城像个巨大的漩涡,把儿子一家越吸越紧。回来的承诺,从“明年清明”推到“暑假看看”,又变成“等孩子考完试”。那张全家福照片,在条案上站成了固定的风景,相纸边缘都微微泛了黄。
首到那个秋深的午后。
天高云淡,风里带着干草和果实的甜香。郑毅爬上梯子,去打院里那棵老枣树顶上最红最密的枣子。林婉在底下扶着梯子,仰头看着,嘴里不住地叨叨:“慢点,老胳膊老腿了,逞啥能……”
一竿子下去,红枣噼里啪啦砸下来,落在铺开的旧床单上。郑毅扶着梯子,往下退了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一歪!
“哎哟!”
林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扑过去想扶,哪里扶得住。郑毅重重地墩坐在地上,脸霎时白了,额角沁出冷汗,抱着右腿,牙关咬得死紧。
“摔哪儿了?啊?摔着哪儿了?”林婉声音都变了调,手抖着去摸他的腿。
“没……没事……”郑毅吸着冷气,还想逞强站起来,却疼得又是一趔趄。
乡卫生所的X光片子出来了:右腿脚踝,骨裂。
老支书开着三轮车把人送回来。郑毅一条腿打着石膏,靠在炕头,脸沉得像水。林婉忙前忙后,给他背后垫枕头,腿上盖薄被,又把茶水、烟袋、收音机一一挪到他手边。
“瞎忙活啥,歇着吧。”郑毅闷声道,眼睛盯着窗外那棵老枣树,神色晦暗。
林婉没吭声,转身去了灶房。再进来时,端着一碗滚烫的鸡蛋挂面汤,卧着两个的荷包蛋,香油珠子飘着香。
“趁热吃。”她把碗递到他手里。
郑毅接过筷子,挑了几根面,又放下了。
“吃啊,”林婉看着他,“还得喂你啊?”
“没胃口。”他偏过头。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
这静,和往常不一样。往常的静,是熟稔的,安心的。此刻的静,却像绷紧的弦,带着某种一触即碎的不安。
夜里,郑毅要起夜。他撑着炕沿,试图单脚跳着去够墙边的拐杖。林婉惊醒,赶忙起身扶他。
“别碰我!我自己能行!”他突然烦躁地甩开她的手,力道没控制好,把她推得一个踉跄。
林婉扶住柜子才站稳,愣住了。昏暗的光线下,她看着丈夫绷紧的侧脸,那里面有种陌生的、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炊烟起时,我等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被困住的恼怒和……狼狈。
她没再上前,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力地、笨拙地挪到便桶边,又艰难地挪回来,每一次单脚落地,都带着沉闷的、压抑的响声。等他终于喘着粗气躺回炕上,背对着她,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汗。
自那天起,郑毅的脾气像是被点着的炮仗,沾火就炸。
粥烫了,凉了,咸了,淡了,都能惹来他几句呛咳。收音机里的戏文咿咿呀呀,他听着烦,猛地伸手关掉。林婉想扶他出去晒晒太阳,他脖子一梗:“还没瘫!”
林婉只是沉默。该做饭做饭,该熬药熬药,把他摔脏的衣裤默默洗了,把他碰翻的茶水默默擦了。只是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像蒙了尘的旧瓷器。
有时,她坐在院里的小凳上择菜,择着择着,就望着虚空里出神。秋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转。
那次墩墩打电话来,兴致勃勃地说国庆节要带孙女回来住几天。林婉刚笑着应了两声,就听炕上传来一声闷吼:“回来干啥?看我这瘸腿瞎眼的死相吗?还不够添乱!”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半晌,才传来墩墩迟疑的:“……爹?”
林婉捂着话筒,走到门外,压低声音:“没事……你爹他……腿疼,心里躁……你们……该回来回来……”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仰起头,望着天上南飞的雁阵,看了很久很久。
夜里,郑毅的咳嗽又厉害了。一声接一声,扯得肺叶都要咳出来似的。林婉披衣起来,给他倒水,拍背。他咳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忽然不动了。
油灯的光晕微弱地跳动,照亮他花白的鬓角和深陷的眼窝。他低着头,许久,极低极低地说了句:
“……拖累你了。”
声音沙哑,含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灰败。
林婉拍着他背的手顿在半空,鼻尖猛地一酸。
她没应声,只是继续一下下,轻轻地拍着,像很久很久以前,哄那个因为摔破了膝盖而哭闹不休的小墩墩。
第二天,郑毅没再乱发脾气。吃饭时,甚至把那碗有点糊底的粥默默喝完了。
下午,阳光正好。林婉把他扶到院里的躺椅上,石膏腿搁在小凳上,又给他盖了薄毯。她自己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捡起那纳了一半的鞋底。
枣树叶的影子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谁也不说话。
郑毅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许久,却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说:
“等腿好了……把东头那亩水渠清了……渗水。”
“嗯。”林婉应着,针尖穿过厚厚的布底。
又静下来。只有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
“墩墩电话里说……”林婉停下针,像是随口提起,“孙女……作文比赛拿了第一,写的是……爷爷的村庄。”
郑毅的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嘴角却几不可见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阵风吹过,带来谁家灶房里炖肉的香气。
黄昏将至,炊烟又将升起。
日子,还得这么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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