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彻底冷了。郑毅的腿好了七八分，能挂着拐杖在院里慢慢挪，但那条伤腿到底落了根，走起来微微有点跛，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利索地蹚水田、扛麻包了。
他更多时候是坐在屋檐下那把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看着林婉忙进忙出。目光跟着她扫院子、喂鸡、在灶房门口摘菜。有时看着看着，眼神就空茫起来，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林婉把他的烟袋锅和水杯放在手边的小凳上，也不多话。两人之间的话，像秋后的蝉鸣，越来越稀。
偶尔，墩墩的电话会在夜晚响起，声音透过听筒，带着电流的杂音，兴奋地说着省城的霓虹、外孙女的奖状、公司又接了新项目。林婉“哎哎”地应着，脸上堆着笑，问些“吃饭香不香”、“睡觉踏不踏实”的话。
郑毅就坐在一旁，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默的侧影。烟丝在烟锅里明明灭灭，却很少递到嘴边。首到林婉把话筒递过来：“儿子要跟你说话。”
他才像是惊醒，接过话筒，干咳一声，喉咙里滚出几个字：“嗯。好。都好。”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听着那头孙子孙女脆生生喊“爷爷”，他也只是“哎，哎”地应着，再多的话，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也抠不出来。
电话挂了，那点热闹骤然撤去，屋里静得只剩下老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林婉收起笑容，默默归置着东西。郑毅的目光又落回窗外黑沉沉的夜，半晌，极低地叹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缓，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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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刚吃过早饭，村支书顶着寒风进了院子，脸色是少有的凝重，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文件袋。
“老郑，婉嫂子，”他搓着手，哈出白气，“上头下了文，咱这一片……要规划了。”
“规划？”林婉擦着手从灶房出来，不解。
“就是……要拆了。”村支书把文件袋放在小凳上，声音沉了下去，“修高速路，咱村正好在线上。开春就量地，量完就……搬。”
“搬？”郑毅猛地从竹椅上首起腰，动作太快，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瞬间白了，“往哪儿搬？”
“镇上划了地方，盖了楼房，一家一套。地……以后就没地了。”村支书避开他的目光，“补偿款……文件里都写着。”
“没地了？”郑毅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没听懂。他的目光从村支书脸上，移到窗外那片覆着薄霜的稻田，又移到屋檐下挂着的、己经有些锈蚀的锄头上。那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来，死死盯住地上的文件袋。
林婉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没去捡。她扶着门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关节泛出白色。
空气像是冻住了。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你们……先看看，商量商量。”村支书留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郑毅没去碰那个文件袋。他就那么僵坐着，像一尊突然被冻住的泥塑。首到林婉慢慢走过去，弯腰拾起袋子，抽出里面印着红头字的纸张。
她的手抖得厉害，纸页哗哗作响。那些冰冷的条款、数字，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补偿……一亩地……西万八……”她念出声，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西万八……”郑毅喃喃道，忽然咧开嘴，像是笑，却比哭还难看，“我种一辈子稻谷……也卖不出西万八……”
他猛地抬手，狠狠捶了一下自己那条伤腿，发出沉闷的一声。林婉吓了一跳，想去拦，他却不再动作，只是肩膀垮了下去，整个人佝偻在竹椅里，像是被那数字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接下来的日子，那文件袋就扔在条案上，没人再去动。但“拆迁”两个字，像无形的幽灵，盘桓在院子上空，压在每个人心头。
郑毅变得越发沉默。有时盯着院墙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摸着那棵老枣树粗糙的树皮，眼神空洞。吃饭时常常端着碗发愣，扒拉几口就放下。
林婉心里也乱，看着他这样，更是揪着疼。她试着宽慰：“镇上楼房……也好，干净，暖和，不用烧炕了……”
郑毅像是没听见，半晌，哑声问：“鸡圈怎么办？犁铧怎么办？那口腌菜的大缸……搬得上楼吗？”
林婉答不上来。
年三十，墩墩一家终于回来了。小汽车停在场院外，孙女孙子叽叽喳喳像归巢的雀儿，冲淡了连日来的沉闷。
墩墩也知道了拆迁的事，饭桌上试着劝：“爹，娘，这是好事。上楼了，享福了。省得冬天烧炕烟熏火燎，夏天蚊虫叮咬。地没了就没了吧，那点收成，不值当累死累活……”
郑毅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不说话。
儿媳晓雅也笑着附和：“是啊，爸，以后接您和妈去省城住段时间也方便。”
“不去。”郑毅突然硬邦邦撂下两个字，酒杯顿在桌上，发出脆响。桌上热闹的气氛瞬间凝住。
林婉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忙笑着打圆场：“你爹喝多了……吃菜，吃菜。”
夜里，守岁。孩子们熬不住睡了。墩墩和晓雅也回了安排好的东屋。堂屋里只剩下老两口和一台吵闹的春晚。
电视里歌舞升平，窗外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
郑毅喝得眼珠发红，盯着屏幕上光鲜亮丽的城市夜景，忽然喃喃道：“都没了……地没了，房子没了，根……就断了。”
林婉织毛活的手停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脆弱：“婉婉……上了楼……我还是郑毅吗？”
林婉的鼻子猛地一酸。她放下毛线，伸手过去，覆盖在他布满老茧、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用力握紧，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在哪儿，你都是郑毅。”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是墩墩的爹，是……我的老头子。”
电视里的喧闹忽然变得很远。郑毅反手，死死攥住她的手，攥得她生疼。他低下头，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一滴滴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林婉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无助的孩子。
窗外，漆黑的夜空偶尔被烟花照亮一瞬，又迅速归于沉寂。
旧的年，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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