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推土机还没来，量地的人先到了。拿着皮尺和图纸，在田埂上走走画画，像一群突兀的候鸟，落在不属于他们的季节。
郑毅挂着他的拐杖，远远站在院门口看。阳光照在他灰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里，没什么温度。林婉给他搬了那把竹椅，他却不坐，就那么钉在地上似的站着，看着那些人用白灰在他种了一辈子的田里打下歪歪扭扭的标记。
村里闹哄哄的。有人为补偿款的数目吵嚷，有人为楼房的面积计较，鸡飞狗跳。郑毅家却静得出奇。他不再去看量地，整天就坐在屋檐下，磨他那把己经用不上的镰刀。砂石摩擦铁器的声音，嘶啦，嘶啦，听得人心头发涩。
林婉默默收拾着东西。碗柜里缺了口的碗，舍不得扔，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郑毅的旧衣服，补丁摞补丁，抖落开，晒一晒太阳，又仔细叠好。每一样东西，都沾着岁月的尘，和一段摸得着的回忆。
墩墩打电话回来，语气兴奋：“爹，娘，楼房钥匙拿到了！三室一厅，亮堂得很！你们啥时候搬？我请假回来帮忙！”
郑毅对着话筒，只“嗯”了一声。
撂下电话，他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冒了新芽，嫩绿嫩绿的。看了许久，他忽然说：“枣树……带不走。”
林婉包碗的手停了一下，没抬头：“嗯，带不走。”
“腌菜的缸，也带不上楼。”
“嗯。”
“鸡圈……拆了可惜，木头还好好的。”
林婉不再应声了。她看着手里那只裹得严严实实的旧碗，报纸上模糊的铅字晕开，变成一团灰影。
搬家那天，还是来了。墩墩借了辆小货车，和几个堂兄弟一起，忙进忙出。家具大多老旧笨重，搬不上楼，只能留给收废品的。最后装上车 的，不过几个包袱的被褥，几箱零碎，和那个沉甸甸的、装着铁盒的旧木箱。
林婉最后扫了一遍院子，角角落落，扫得干干净净。郑毅拄着拐，在每间空荡荡的屋里走了一圈，手指划过炕沿，划过灶台，最后停在那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门门上，了良久。
锁门的时候，那串熟悉的、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在他手里攥了又攥，才沉重地交给等在一旁的村干部。
车发动了。郑毅突然说：“等等。”
他下了车，走到那棵老枣树下，仰头看了片刻，然后弯腰，极其缓慢地，从树根旁挖了一捧土，用一方干净的蓝布手帕，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车子驶离村口。郑毅没有回头。
镇上的新楼房刷得雪白，楼道里飘着陌生的油漆味。防盗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三室一厅，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苍白的光块。墩墩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是卫生间，抽水马桶，热水器拧开就有热水……这是厨房，煤气灶，打火就着……”
郑毅挪到阳台，望着楼下像火柴盒一样排列的汽车和缩小的人影，目光有些发首。他的烟袋锅没处磕，只好尴尬地捏在手里。
林婉在光洁的瓷砖地上走了几步，脚步放得轻极了，像是怕踩碎了什么。
墩墩安顿好他们，又匆匆赶回省城上班。门咔哒一声关上，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第一天，郑毅在厕所里研究了半天冲水按钮。林婉对着煤气灶打了三次火才点着，溅出的油星吓了她一跳。
日子陡然失重。没有了鸡鸣催早起，没有了田地盼雨水。时间变成了一大片空白，无处安放。
郑毅变得嗜睡。常常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模一样的楼房，看着看着就眼皮发沉，鼾声响起。那鼾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又带着一丝无所依凭的虚浮。
林婉把带来的旧物一件件归置好。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放在阳台，对着窗外。郑毅的烟袋锅和旧收音机放在旁边小几上。可他还是更常窝在沙发上，像是陷了进去。
她试着在阳台的花盆里撒了几颗葱籽，每天浇水，看着那一点点孱弱的绿色，发呆。
偶尔有同村搬来的老伙计串门，捶着腿抱怨：“楼上是方便，就是憋得慌！喘气都不畅快！”“唱个戏都不敢大声，隔壁嫌吵！”
郑毅只是听着，嗯啊地应着，很少搭话。他的目光常常越过聊天的老伙计，飘向窗外，飘向很远的地方。
一天傍晚，林婉在厨房熬粥。忽然听见阳台传来轻微的、持续的刮擦声。
她走过去，看见郑毅背对着她，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他那把宝贝镰刀，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在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木头上，一下一下地磨。
嘶啦——嘶啦——
那声音缓慢，执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和花白的头发上。
他没有回头，像是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里的刀和木头上。
林婉靠在门框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打扰。厨房里，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她转身回去，关小了火。
窗外的天空，由橘红渐变成绛紫，最后沉入墨蓝。远处，镇子的灯火次第亮起，却不是记忆中炊烟的模样。
磨刀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郑毅拄着拐，慢慢挪进厨房。粥己经盛好了，晾在桌上，冒着温热的白气。一小碟咸菜，一碟炒鸡蛋。
他在桌边坐下。
两人默默地喝着粥。偶尔筷子碰到碗边，发出轻微的声响。
吃完，林婉收拾碗筷。郑毅还坐在桌边，没动。许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声音低哑：
“明早……喝小米粥吧？”
“哎，”林婉应着，声音在水龙头的水声里有些模糊，“好。”
水声停了。她擦干手，走过来。
窗外，是陌生的、璀璨的灯火。屋内，是熟悉的、相依为命的身影。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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