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窗格子里一格一格地挪。
楼房里的白天，静得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嗡鸣。郑毅靠在阳台的竹椅上，对着楼下花圃里修剪得一般齐整的冬青树发愣。那棵从老家挖来的小枣树苗，种在最大的花盆里，蔫头耷脑，半死不活。他的目光常常是空的，像一口枯了的井。
林婉学会了用煤气灶，学会了按电梯，学会了把垃圾分类丢进不同颜色的桶里。她把这些当成新活计，做得一丝不苟，可心里总像缺了一块，漏着风。
有时，她对着锃亮的不锈钢水槽发怔，恍惚间还能闻到老家土灶里柴火的味道。有时半夜醒来，下意识想去摸摸炕热不热，手伸出去，只触到冰凉平滑的席梦思边缘。
墩墩的电话成了固定的节目。说的无非是孩子又考了第一，公司忙，省城雾大。郑毅偶尔接起，依旧是那几句：“好。都好。不用回。”
电话挂了，那点虚假的热闹抽离，寂静落回来，比之前更沉。
首到那天，郑毅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比往年都凶。夜里咳得喘不上气，身子蜷成一团，脸憋得发紫。林婉慌得手脚冰凉，抖着手打了120。
急救车呜哇呜哇地开进小区，红蓝灯晃得人心慌。邻居们惊动，探头张望。
医院的白炽灯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郑毅戴着氧气面罩，手上扎着针，昏昏沉沉地睡。林婉守在床边，握着他另一只冰凉的手，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砸得她心口生疼。
检查报告出来，肺气肿，心脏也不太好。医生语气平静，说着“年纪大了”、“注意静养”、“不能劳累”。
林婉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嚼得满嘴苦涩。
住院一周，接回家时，郑毅更沉默了。仿佛一场秋雨，彻底浇灭了他眼里最后那点零星的火光。他变得畏寒，总是裹着厚厚的旧棉袄，靠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电视开着，演着什么，他却像是没看见。
林婉把药分好，盯着他吃。一顿不落。
她开始变着法子给他找事做。阳台的花盆里，她撒下菠菜籽，韭菜根，央求他每天去看看，浇点水。
起初他不理。她便自己搬个小凳，坐在花盆边，自言自语：“这菠菜出苗了，嫩生生的……韭菜该割一茬了，包饺子香……”
有一天，她发现花盆里的土被松过，杂草被拔了。郑毅依旧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那双沾了泥点子的旧布鞋，就摆在阳台门口。
林婉的心，像被温水泡了一下，微微的酸，微微的暖。
她开始“请教”他。
“老头子，这小米粥，是水开了下米，还是凉水下米香来着？我咋忘了？” “腌酸菜，用石头压重点好，还是轻点好？你给拿个主意。”
郑毅起初眼皮都不抬，含糊地“嗯”一声。后来，偶尔会蹦出几个字：“开水。……压重点，不出沫。”
她便按他说的做，做好了，端给他：“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他慢腾腾地接过去，喝一口，半晌，说：“水多了点。”
“哎，下次我注意。”她应着，嘴角悄悄弯起。
墩墩又打电话来，语气兴奋：“爹，娘！过年我们回来！开车回！初一到！”
林婉高兴地应着，絮絮地问孩子穿多大尺寸的衣服，喜欢吃什么零食。挂了电话，她对郑毅说：“听见没？儿子一家要回来过年了。”
郑毅“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沙发扶手。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起身，拄着拐，挪到阳台，盯着那几盆青菜看了很久。
第二天，林婉发现他把韭菜割了，嫩绿的芽齐整整地码在一边。菠菜也间了苗，稀疏了不少，看着精神了些。
年关将近，林婉忙着置办年货。郑毅的话依旧少，却常常跟在她身后。她挑花生，他抓一把，捏捏，低声说：“这袋空壳多。”她选腊肉，他眯眼看看成色，摇摇头。
林婉便放下手里的，换他看中的。
除夕夜，窗外鞭炮声炸响，璀璨的烟花在玻璃窗上映出转瞬即逝的光影。电视机里春晚喧闹无比。
饺子端上桌，热气腾腾。
郑毅咬了一口，咀嚼的动作慢下来。他抬起头，看看饺子，又看看林婉，昏黄的眼睛里像是有波光动了一下。
“是老家那头猪的味儿。”他哑声说。
林婉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她特意托乡下亲戚买的土猪肉。她鼻子一酸，用力点头：“哎，就是那家的！”
他没再说话，低下头，一口一口，把整盘饺子都吃完了。
守岁到半夜，墩墩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里，孙子孙女穿着新衣，叽叽喳喳地说着吉祥话。晓雅笑着展示一桌子的菜。墩墩大声问：“爹，娘，看我们年夜饭丰盛不？”
郑毅凑到手机前，昏花的老眼盯着屏幕里陌生的菜肴和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儿孙，嘴唇动了动， 最后挤出两个字：“……挺好。”
挂了电话，客厅里再度沉寂下来。窗外的鞭炮声也稀落了。
郑毅靠在沙发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呼吸声有些重，带着轻微的哨音。
林婉收拾完厨房，走过来，给他腿上盖好毯子。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那件织了很久、总是拆了织织了拆的毛裤腿，针脚依旧不太平整，却慢慢有了形状。
织针细微的碰撞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窗外的夜空，偶尔被远处最后的烟花照亮一瞬。
许久，郑毅极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梦呓，含混不清：
“等开春……枣树……该发新芽了……”
林婉织毛衣的手停住。她转过头，看着他布满皱纹的侧脸，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枯瘦的手背上。
“嗯。”她低声应着，声音温柔而坚定，“等开春，就好了。”
夜色深沉，将窗外的高楼和窗内的老人，一同温柔地包裹。
在这一片寂静里，他们等待着，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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