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化冻，河水涨了起来，哗啦啦地响。柳溪村和桂花村之间的那条土路被冬天的雪水、开春的雨水泡得酥软，拖拉机一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很快又成了泥潭。
郑毅要去河对岸的示范田，这几天都得蹚着这烂泥路来回。林婉给他找了双最深筒的胶鞋，他每天回来，裤腿还是甩满了泥点子，胶鞋沉得像是从泥潭里刚出的石坨子。
这晚，他又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院子，天色己经擦黑。灶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是烙饼的焦香和炒鸡蛋的油香，勾得人肚里馋虫首叫。
他习惯性地在门口的石阶上刮鞋底的泥，黏腻的黄泥巴顽固地扒在胶鞋上，刮也刮不干净。
林婉闻声从灶房出来，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她一眼就看见他那双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胶鞋和溅满泥浆的裤腿，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地上是她下午刚仔细扫过，还泼了水压尘的。
“快脱外头，”她声音还是软的，却带了点急促，“这泥巴带进屋里，半天都收拾不干净。”
郑毅忙了一天，浑身酸乏，饿得前胸贴后背，满心想着热炕头和香喷喷的烙饼。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莫名窜起一小股无名火，觉得她小题大做。
“不就一点泥么？”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耐烦，“地里干活哪能不沾泥？累一天了，先进屋吃口饭再说。”
他说着就要抬脚往里迈。
“哎别！”林婉急了，锅铲往旁边台子上一放，伸手就拦他，“鞋！鞋脱了！”
她语气里的那点嫌弃和强硬，像根小针，轻轻扎了郑毅一下。那点疲累和烦躁忽地拱了起来。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猛地抬高声音，带着火气，粗手粗脚地弯腰扯那粘满泥的胶鞋。鞋帮被泥吸得紧，他用力一拽，一只胶鞋脱手飞出去，“啪”一声砸在刚擦洗过的门板上，留下个清晰的泥印子。
空气瞬间凝住了。
郑毅看着门板上那坨泥，也愣了下，但男人的面子绷着，他梗着脖子，趿拉着另一只鞋，闷头就往里屋走，把沾泥的裤腿和一身低气压都带了进去。
林婉站在原地，看着门板上的泥印子，又看看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眼圈倏地就红了。她咬住嘴唇，没说话，默默走过去捡起那只脏污的胶鞋，又从缸里舀了水，用力擦洗门板。
饭菜端上桌，金黄的烙饼，油汪汪的炒鸡蛋，还有一碟酱黄瓜。
两人对着吃饭，谁也不看谁。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声音。
郑毅闷头啃了两张饼，胃里填实了，那股邪火也慢慢消了下去。他偷偷抬眼瞄对面。
林婉小口小口吃着饼，眼皮垂着，看不清神情，但嘴角微微向下撇着，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开始后悔。想起刚才她不过是爱干净，说了句大实话，自己却莫名其妙发了脾气。想起她每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自己一脚泥踩进去，确实不该。
他嚼着嘴里的饼，忽然觉得没那么香了。
晚上，两人背对背躺下。炕烧得热乎，中间却像隔了条冰河。
郑毅睁着眼，听着身后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心里那点后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难受。他翻了个身，面对她的背影，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林婉肩膀微微一僵，没动。
“婉婉……”他声音干巴巴的，“那个……我错了。”
前面的人还是没动静。
“我不该冲你嚷，”他舔了舔嘴唇，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就是……太累了，饿得慌……不是冲你……”
他语无伦次，笨拙得可怜。
“我知道你爱干净，把家收拾得好……我明天就去河边把鞋和裤腿刷干净，不把泥带回来。你……别生气了。”
黑暗里，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吸鼻子声。
他心里一紧，手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怀里的人身体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那紧绷的气氛却瞬间冰消雪融。
郑毅长长松了口气，把她整个圈进自己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顶，低声道：“以后我再犯浑，你就骂我。”
林婉在他怀里转过身来，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谁要骂你……就是……就是那泥巴真的好难擦……”
她说着，竟带上了点哭腔后的娇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郑毅忍不住低低笑起来，胸膛震动，把她搂得更紧：“知道了，难擦，以后我一定在门口脱干净，脱得光溜溜的再进来，行不行？”
“胡说八道……”林婉轻轻捶了他一下，自己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进来，照亮了炕上相拥的两个人。那点小小的龃龉，像投进河流的小石子，激起片刻涟漪，很快便被更深、更暖的水流吞没，消失不见。
日子照旧过。第二天郑毅下工回来，果然记得清清楚楚，在院门口就把沾满泥的鞋裤脱了，穿着里裤吭哧吭哧刷洗。林婉隔着窗户看见，嘴角弯了弯，转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晾着。
炊烟升起时，饭桌上的笑声比以往更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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