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门的晨曦,并未带来多少暖意,江风依旧凛冽,吹拂着祠堂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昨夜惊心动魄的余韵仍未散去。秦远山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和草木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疲惫。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被江水反复冲刷过的卵石,沉淀下冷静与坚毅。
胡为民一行人天不亮就灰溜溜地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甚至带着几分仓皇。他们带走了一份由胡组长“亲笔”起草、极尽渲染秦远山部忠勇及破获日谍奇功的报告副本,以及一部分无关紧要的物证。真正的俘虏和核心密件,则被秦远山牢牢攥在手里。这是一笔交易,也是一次相互的钳制。秦远山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和一份“清白证明”,而胡为民则带走了捂住盖子的可能。
“师座,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赵孟川看着那辆消失在晨雾中的吉普车,有些不甘心。昨夜种种,犹如刀尖跳舞,现在想来仍然后怕。
“不然呢?请他们吃早饭?”秦远山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一丝嘲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帮人不过是前台唱戏的木偶,真正的牵线人还在后面。扣着他们,除了彻底撕破脸,没半点好处。现在这样最好,他们拿了‘功劳’和‘把柄’,咱们得了清静和时间。这笔买卖,不亏。”
他转身,目光扫过开始苏醒的营地。士兵们正在收拾行装,埋锅造饭,虽然依旧衣衫褴褛,装备简陋,但经过昨夜的风波,一种无形的凝聚力似乎更强了。他们或许不知道具体的阴谋暗战,但能感觉到他们的师长带着他们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
“传令下去,”秦远山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果断,“半个时辰后拔营!目标——夔门码头!老子们今天就要出川!”
“出川?”赵孟川一惊,“师座,上峰的正式命令还没到,补给也……”
“等他们的命令和补给,鬼子都打到渝城了!”秦远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夜长梦多!胡为民回去,他背后的人未必甘心,说不定还有别的绊子。咱们必须趁热打铁,造成既成事实!只要老子一只脚踏出夔门,到了前线,他们再想从背后捅刀子,就得掂量掂量全国抗日的舆论!”
他这是要赌一把,赌前线吃紧无人敢明面阻拦抗日军队,赌刘湘会默许甚至暗中支持,赌麾下这几千号嗷嗷叫的川娃子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船只怎么办?这么多人马装备,过夔门天险,需要大量的船啊!”赵孟川提出最实际的问题。夔门航道险峻,浪急滩多,没有足够的、经验丰富的船工和船只,大军根本无法通行。
秦远山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痞气:“怎么办?凉拌!老子早就让副师长去办了!这会儿,估计正在码头跟那些船老大们‘磕头作揖’呢!”
正如秦远山所料,当先头部队抵达夔门码头时,看到的是一片混乱而又繁忙的景象。副师长带着几个军官,正唾沫横飞地跟一群穿着破烂汗褂、皮肤黝黑的船工们交涉。码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几十条木船,大多是普通的货船甚至渔船,看起来几乎一阵大风浪就能掀翻。
“老总!不是我们不帮忙啊!这季节水太急,你们这么多人,还有骡马家伙,太危险了!”一个老船公苦着脸,连连摆手。 “价钱好商量!再加三成!不,五成!”副师长急得满头大汗。 “这不是钱的事啊老总!这是要命的事!夔门天下险,不是说着玩的!”
秦远山大步走了过去。船工们看到又来一个当官的,纷纷噤声,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无奈。
秦远山没有摆官架子,而是走到那位老船公面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下,不仅船工们愣住了,连副师长和周围的士兵们都愣住了。
“老人家,还有各位乡亲父老,”秦远山首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是来逼你们的。我是来求你们的。”
他指着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长江东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山河血:川渝旌旗录 脸上带着稚气和渴望的士兵们:“这些娃儿,都是我们西川的好儿郎。他们就要出川去打鬼子了。鬼子是什么东西?占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连婆娘娃儿都不放过!他们就要拿着这些破枪烂刀,去跟鬼子的飞机大炮拼命!他们这一去,十有八九,就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目光扫过一张张朴实的船工的脸:“我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怕的是还没看到鬼子,就窝囊死在家里!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步,这条江拦着我们!各位乡亲,你们行行好,帮我们一把!送我们过江!送我们去打鬼子!我秦远山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他作势真的要跪下去!
那老船公吓得赶紧一把扶住他,眼圈也红了:“使不得!使不得啊长官!折煞小老儿了!”他回头看着其他船工,又看看那些面黄肌瘦却眼神坚定的士兵,猛地一跺脚,“格老子的!不就是过个夔门嘛!老子在这江上跑了几十年,还没怕过!龟儿子的鬼子都打到头上来了,还惜命个锤子!弟兄们!抄家伙!送川军弟兄过江打鬼子!”
“要得!” “送川军过江!” “打鬼子!”
老船公一带头,其他船工的血性也被激了起来,纷纷吼叫着响应。码头上顿时群情激昂。
秦远山红着眼眶,再次对船工们抱拳拱手:“多谢!多谢乡亲们!我秦远山代表全师弟兄,谢谢你们!船资,我秦远山砸锅卖铁也一定付清!若是……若是我战死了,我的部下也会如数奉还!决不食言!”
就这样,在一种悲壮而又热血的气氛中,部队开始分批登船。小小的木船在咆哮的江水中犹如一片片树叶,看得人心惊胆战。士兵们紧紧抓着船舷,脸色发白,但却没有一个人退缩。骡马嘶鸣着被赶上特制的筏子。
秦远山坚持要最后一拨走。他站在码头上,亲自指挥,看着一船船士兵消失在夔门雄奇的峭壁之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沿着江边险道狂奔而来,马上骑士浑身尘土,声嘶力竭地大喊:“师座!急电!渝城急电!”
秦远山心头一沉,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接过电报,飞快地扫了一眼。电文来自渝城行营,措辞极其严厉,斥责他“擅自行动,无视军令”,严令他“即刻停止东进,原地待命,听候处理”,否则“以违抗军令论处”!
果然!胡为民那边刚走,正式的刁难就来了!
秦远山脸色铁青,将电报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师座……怎么办?”副师长焦急地问。
所有还没登船的军官和士兵都看了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远山望着江中那些在风浪中挣扎前行的小船,又看了看身后那些等待命令的部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纸团扔进江中,看着它被浊浪瞬间吞没。
“怎么办?”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老子现在是聋子、瞎子!没收到什么狗屁电报!全体都有!继续登船!开拔!”
“可是师座……这违抗军令……”
“军令?”秦远山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老子的军令就是打鬼子!谁拦着老子打鬼子,谁就是老子的敌人!天塌下来,老子顶着!开拔!”
他的怒吼压过了江水的咆哮。军官们不再犹豫,士兵们更是加快了登船的速度。
最后一批船只离开了码头,驶向惊涛骇浪的夔门航道。秦远山站在船头,江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军装,猎猎作响。他回头望去,夔门那巨大的天然门洞渐渐远去,如同告别故乡的最后一道门槛。
前方,是未知的战场,是凶残的日寇,是更加复杂的局面和无处不在的暗箭。
但他心中此刻却一片坦荡。
“格老子的……”他迎着风,喃喃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释然甚至带着点嚣张的笑意,“总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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