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驿的清晨带着一股子水汽和柴火味儿。
天刚蒙蒙亮，李诡将最后一本署名“李诡”的驿站登记册丢进了灶膛。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将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名字，连同那些被记录的迎来送往，一并化为袅袅升腾的灰烬。
一个新来的少年驿夫站在他身后，眼神里是未经世事的清澈和茫然。
李诡转过身，亲手为他系上一块光滑的无字腰牌，木质温润，却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刻痕。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只能在暗夜里流传的秘密：“送信的人不需要名字。记住，名字是他们给你定的戏份，让你照着演。”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背上邮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外那条蜿蜒的晨雾里。
夜深人静，驿站里只剩下灯火摇曳。
李诡在后院废弃的柴房里摊开了一张陈旧的舆图。
他用一截烧过的炭笔，在舆图上小心翼翼地标记出七个黑点。
这七处，都是收到了他寄出的“梦信”后，有了回函的村落。
回函的内容千奇百怪，却有一个共同点：这些村落的百姓，开始自发地将自己的梦境书写下来，贴在祠堂或是井边。
而那些梦境，竟与数日前从青石驿古井中捞出的浮纸上的内容，有着惊人的重合。
李诡的目光在七个黑点之间游移，像是在寻找一张无形大网的脉络。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用炭笔在所有黑点的中心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里，矗立着镇子的最高建筑——更鼓楼。
第二天，柳春桃提着一篮子草药来到了驿站。
她将篮子放在柜台上，草药的清香瞬间驱散了驿站里陈腐的墨味。
但她真正的目的，是趁着李诡低头整理草药的间隙，从袖中飞快地塞过来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那不是药方，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话：“火里跑出来的叔叔，别让笔吃掉你。”柳春桃的声音压得比耳语还轻，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这是村里一个孩子昨晚梦里写的。祠堂墙上那些梦纸，前天夜里被人一把火全烧了，可昨天一早，墙上又冒出了新的，就好像……就好像是从墙缝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李诡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张纸，一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异样触感传来。
他将纸条凑到油灯边，借着温热的火光，只见那黑色的墨迹边缘，竟微微泛起一层诡异的青色。
是“逆魂露”残留的迹象。
他心中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记忆正在自我复制，就像香灰落入土中，竟也能生根发芽。
当晚，刘捕头推开了驿站的门，一脸的疲惫与惊惧。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首截了当地说起了地牢里的异状。
“那个疯了的周明远，越来越不对劲。”刘捕头灌下一大口凉茶，声音依旧干涩沙哑，“每天一到子时，他就准时趴在地上，不吃不喝，就用指甲抠墙上的石灰，在地上拼字。昨晚，他拼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刘捕头顿了顿，眼神飘忽，仿佛那句话至今还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说：我不是判官……我是癸未年死在火场里的抄书人……是它，借我的嘴说话……”刘捕头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颤音，“我今天偷偷去翻了县衙的旧档案，癸未年的官吏名册里，根本就没有叫周明远的人。”
李诡沉默了许久，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几撮苏醒死前留下的残香。
他跟着刘捕头来到阴冷潮湿的地牢，在周明远用墙灰拼出的那行字上，轻轻撒上了一撮香末。
没有点火，那灰白色的香末竟无端自燃，升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火苗不大，却将整间牢房映照得如同鬼域。
火焰熄灭后，残存的灰烬并未散去，而是诡异地凝结成形，浮现出半行模糊的字迹，像是某本书页上的批注：宿主更替，稿续未断。
他必须进入更鼓楼。
李诡做出了决定，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夺走什么，而是为了“留下”什么。
他连夜写了三封信，信上没有署名，没有收信人，只有三句简短的话。
第一封：“永昌元年，青石镇无疫。”第二封：“我本不该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第三封：“我不是他安排的我。”他将这三封信小心地折好，揣入怀中，趁着夜色最浓时，潜入了更鼓-楼。
他没有上楼，而是撬开了地窖的门。
在地窖最深处的墙角，他撬开一块松动的地基石，将三封信深深埋入泥土之中。
他割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液滴入随身带来的石灰水中，搅拌均匀，用这混着血的石灰，将那块地基石重新封死。
就在最后一块砖被严丝合缝地砌上的瞬间，整个地窖里，突然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书本被快速翻动的“沙沙”声。
紧接着，他刚刚砌好的那面墙的缝隙里，竟缓缓渗出了几滴漆黑的液体，像墨，更像是眼泪。
李诡没有回头，迅速退出了地窖。
当他站在鼓楼之外的月光下，回头望去时，他看到鼓楼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然比它本身要长出整整一截，那多出来的部分轮廓模糊，仿佛是另一个看不见的空间，正在与现实世界重叠。
那一夜，李诡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由无数面铜镜构成的迷宫里，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一个不同的他：穿着驿卒服的他，身着县令官袍的他，在街头说书的他，在火场里焚烧书稿的他……身份千变万化，面孔却始终如一。
忽然之间，所有的镜子同时碎裂，亿万块碎片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自动拼凑成一行冰冷的大字：作者不在书中，但在写书。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背。
窗外天色微明，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却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事。
他拿起来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枚通体焦黑的鼓槌，正是那晚赵无言从更鼓楼顶跃下前，手中死死攥着的最后一物。
它怎么会在这里？
李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豁然起身，望向窗外。
第一缕晨光正巧洒在驿站的门匾上，那块他亲手挂上去的、写着“无名驿子”的木牌，此刻正从“无”字的起笔处，缓缓渗出一丝墨色，宛如被一支无形之笔，一笔一画地，重新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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