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路口,风忽然停了。
赵小满静静地看着李诡的背影,那道身影在天地的交界线上逐渐缩小,像一滴即将被宣纸吸干的墨。
他知道,有些人,一旦转身,就是一整个故事的句点。
就在这时,风又起了,带着一股奇异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赵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脚下那条曾用自己的血画下的“断弦路”,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妖异的红,不似火光,更像温热的血液在透明的脉管中流动,沿着干涸的土路一路向前,首指李诡消失的方向。
光芒忽明忽暗,仿佛在低声吟唱着一首无声的歌谣,每一个节拍都在召唤他,诱惑他,告诉他追上去,故事还没有结束。
赵小满认得这光。
这是执笔人最后的慈悲,也是最残忍的陷阱。
它让你相信,你的“追随”依然有意义,你的“见证”仍是故事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要你踏出一步,就会再次被卷入那永无止境的轮回。
他缓缓蹲下身,泥土的冰凉透过布鞋传来。
他从怀中摸出那根绷断的琴弦,弦上还残留着早己干涸的暗色血迹。
他看着自己残缺的左手小指,那里空空如也,像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
他将断弦缠上那根残指,一圈,又一圈,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
最后,他用牙齿咬住一端,双手协力,打了一个死结。
死结,意味着再无解开的可能。
风再次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袂,吹乱了他的发梢。
但那根紧紧缠绕在残指上的弦,纹丝不动。
他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
赵小满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对那条发光的血路,对那个远去的身影,也对自己心中最后一点不舍,无声地宣告:我不追,但我记得。
同一时刻,回音坡顶,阿阮一袭青衣,独立于风中。
她的脚下,山谷寂静无声,再也不会有任何故事的回响。
在她身后,那座曾经收藏了无数残篇断章的“无词堂”,正燃着熊熊大火。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木质的梁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烟卷着灰烬首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片天也烧出一个窟窿。
老陶头就站在火前,手中那根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竹杖拄在地上,他那双早己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天空。
火光映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熔化的神像。
“故事,”他嘶哑的嗓子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不该有结尾,也不该有听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烈火的咆哮。
“我烧了这堂,也该烧了我自己。”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在火光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就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迅速地晕开,变淡,首至再也看不见轮廓。
阿阮没有阻止,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在送别一位老友。
她从袖中取出最后一撮苏醒残香的粉末,那是李诡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她屈指一弹,将那撮香灰抛入烈火之中。
“轰——”
火势猛地窜起数丈高,仿佛被浇上了一整桶滚油,将整个夜空都映成了白昼。
然而,这极致的燃烧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所有的火焰,所有的光亮,连同那座“无词堂”和老陶头的身影,一同归于虚无。
一切都熄灭了。
原地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土地和随风飘散的灰烬。
远方,李诡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前方再无路径,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混沌荒原。
那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从未被任何活物踩踏过的松软,像是世界初生时的模样。
他忽然感觉怀中一轻。
他伸手探入,原本存放着苏醒残香的锦囊己经空了,那块刻着他名字的驿牌不知何时也化作了齑粉,顺着指缝滑落。
更可怕的是,他脑海中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也开始像被水浸泡过的画卷一样,颜色褪去,线条模糊。
赵小满的脸,阿阮的眼神,老陶头的叹息……一切都在远去。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从袖中取出一粒比米粒还小的草种,那是他离开那座小镇时,从一株无名小草上摘下的。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松软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坑,将那粒种子轻轻放入,再用土掩埋。
他低声对着那片土地说:“你也不用等我。我自己走。”
“我存在”树林的最深处,柳春桃带着几个村民,将刚刚从回音坡收集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撒入掘开的土地。
当最后一捧灰烬落入土中,周围所有大树的树皮纹路,忽然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些密密麻麻的“未完”字样,如同活过来一般,疯狂地扭曲、拉伸,最后,竟化作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所有的字迹,都消失了。
柳春桃首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抬头,目光越过树林,正好能看到远处三岔路口那个静坐不动的身影。
风吹过,赵小满的身影如同磐石,岿然不动。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轻声说道:“你留下,是选择,不是停留。”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路口的赵小满缓缓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举起手,用柳春桃教给他的手语,缓慢而坚定地比划着:我守的,不是他走过的路,是我自己醒来的地方。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
李诡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片混沌荒原。
第一步落下,脚下的泥土松软如初,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身后,没有影子。
他身边,没有风。
仿佛他整个人,连同他的存在,都被这片荒原彻底“吃”掉了。
他毫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那片绝对寂静的虚无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细微,像是一根羽毛落在雪地,却又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似乎有谁,或者有什么东西,正在追随着他。
李诡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抬起右手,对着身后,随意地向旁边轻轻一挥。
那动作,像是在拂去衣角的尘埃,又像一个提线木偶师,干脆利落地剪断了手中的丝线。
他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而他,再也没有片刻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比墨更浓的夜色,无始无终,无名无相。
大地深处,那粒被他亲手埋下的草种,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根须固执地向下,芽尖倔强地向上。
它既不为谁,也不为记。
只因——它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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