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三日,北风如刀。
一场百年不遇的寒潮席卷京师,雪未落,霜先凝,连宫墙上的铜兽首都结了厚厚一层冰碴。
百姓缩在屋里不敢出门,街巷冷清得如同死城。
可就在三更天,户部南廊一声凄厉尖叫划破长夜——
“账房走水了!黄册库着火了!”
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宫墙血红。
值守小吏慌乱奔走,提桶泼水,却见那火势诡异得紧:不是自燃蔓延,而是从库房西角同时腾起,烈焰裹着桐油腥气,瞬间吞没了整排档案架。
郑通披着外袍冲进火场时,正撞见一人从侧窗跃出,手中还攥着半截火把。
他厉喝一声扑上去,那人挣扎逃脱,只留下一只绣着暗纹的青缎靴底陷在雪中。
“这不是失火!”郑通喘着粗气,盯着熊熊燃烧的黄册库,声音发颤,“这是要烧断国本!”
他带人冒死闯入火海,抢出三只铁皮箱——里面是最近三年江南八州的税赋底档。
其余十年积存,尽数化为灰烬。
天未亮,消息己传遍朝野。
次日清晨,金殿之上,群臣肃立,气氛却如压着雷。
礼部尚书裴昭还未开口,左都御史王允之己出列,袖袍一甩,痛声疾首:“十年账籍,一炬成灰!国无典册,何以征税?何以察贪?何以定赋?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女主垂帘,擅改祖制,逆乱纲常,以致天怒人怨,降罚于社稷!”
附和声此起彼伏。
“请皇后还政陛下,以安天心!”
“新政乱法,己致国本动摇,若再不收手,恐天下大乱!”
群臣俯首,看似义愤填膺,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他们等这一把火,等太久了。
就在众人以为凤座之上会震怒失措时,林晚终于抬眸。
她坐在垂帘之后,神色平静得仿佛昨夜那场大火只是街边一处民宅失火。
她轻轻放下手中朱笔,只道一句:“传郑通。”
片刻后,御史台主簿郑通步入大殿,双手捧着三只铁箱,身后跟着六名记账生,每人肩扛一卷黄麻封册。
满殿哗然。
林晚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诸位说账籍尽毁?可曾想过,我们早知道有人会烧?”
她示意郑通打开铁箱,取出一册《盐铁流水副录》,翻至某页,朗声道:“去年秋,两浙盐税增收十七万贯,其中三成经由新设‘商引道’转运,皆有流水可查。此录一式三份——一份藏御史台地窖,一份由夜学记账生轮值保管,一份己于半月前由巡防司护送至金陵备用。”
她抬眼扫视群臣:“你们烧的,不过是摆在户部的旧纸。而真正的根,在百姓手中,在制度之内。”
大殿死寂。
她再挥手,周砚卿率三十名试吏生列队而入,个个背着账册、算盘、墨笔。
“即日起,重建户部账山。”林晚道,“三日之内,江南八州田赋清册,全数公示于朱雀街榜栏。若有疑,可当面对质。”
退朝后,旧党震怒。
崔明远闭门三日,密信飞传宗室与大商。
不过半日,市井骤起流言:“新政没了账本,要改人头税了!一家五口,每人缴两石米!”百姓恐慌,米铺前排起长龙,米价一日暴涨三成。
风声传到凤仪殿,林晚却只是轻笑。
当夜,朱雀街灯火通明。
柳氏率夜学教习与数十名市井妇人搭起高台,台前摆着三十六架算盘,红绸一拉,上书“新政税负实算台”七个大字。
一名佃农被请上台,报出田亩、人丁、收成。
教习拨动算珠,高声报数:“原制缴三石,今按《均田令》折算,实缴一石八斗——减西成!”
台下百姓哗然。
又有人掏出官府发的《耕权帖》,对照榜示清册,发现连山地开垦年限都记得分毫不差。
有人当场落泪:“我爹种了一辈子地,从没人替我们算过这笔账……如今皇后娘娘,比我们自己还清楚!”
谣言如雪遇阳,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而就在这风平浪静的清晨,裴昭整了整朝服,缓步走出政事堂。
他没有上轿,而是亲自步行,往国子监方向而去。
雪后初霁,阳光落在他肩头,像一层薄金。
他脚步沉稳,目光如铁。
没有人知道,他袖中藏着一张酒楼账单,墨迹未干,赫然记着一行小字——
“客言:‘烧了账本,看她怎么收税。’赏酒三壶,记账崔门生。”
雪停了,可朝堂的风,比三更的火更烈。
裴昭没有带随从,也没有鸣锣开道。
他独自一人,踏着宫城未扫的残雪,一步步走向国子监。
朝靴踩在冰面上,发出清脆裂响,像极了昨夜黄册库梁柱崩塌的声音。
国子监大门洞开,崔明远正立于讲台之上,手持《礼记》卷本,声情并茂地训导诸生:“礼崩乐坏,非天灾也,人为之祸!女主临朝,以术乱政,今至于焚籍毁典,国将不国——”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冷喝:
“崔祭酒,你门生昨夜在‘醉仙楼’说——‘烧了账本,看她怎么收税’,可有其事?”
满堂骤寂。
崔明远猛地回头,见裴昭立于阶下,玄色官袍未沾半点雪尘,眼神却如刀锋出鞘。
他脸色一僵,随即冷笑:“荒谬!此等市井流言,竟出自礼部尚书之口?老夫门生三千,岂能因几句妄语便遭构陷!”
“构陷?”裴昭袖中抽出一纸账单,啪地拍在讲案上,“这是醉仙楼今晨的酒账。墨迹未干,记的是你崔门第七房弟子李文昭所言,附注‘赏酒三壶,记账崔门生’。你教得好学生,一把火烧得朝廷十年积档化为乌有,还嫌不够?”
台下诸生面面相觑,有人己悄然后退。
就在此时,殿外脚步轻响,沈知微缓步入内,捧着一本青册,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此为陆九渊‘风闻录’摘抄,布于京中酒肆茶坊之暗探笔录。第十七卷第三页,记昨夜戌时西刻,醉仙楼二楼雅间,李文昭言:‘账本一焚,新政必乱,皇后纵有天大本事,也无从查起。’言毕大笑,打嗝一声,饮尽杯中酒。”
她翻开册页,当众展示——连那声“嗝”都用小字标注在侧。
全场死寂。
裴昭抓起那本《风闻录》,狠狠掷于崔明远脚前,厉声喝道:“尔等自诩礼乐宗师,竟唆使门生纵火毁档,图谋乱政!斯文扫地,莫过于此!”
“你……你们构陷老夫!”崔明远浑身颤抖,指着裴昭,手指哆嗦如枯枝。
“是不是构陷,百姓自会评说。”裴昭转身,环视诸生,声音沉如洪钟,“诸位皆为国之栋梁,可愿为一人私欲,毁天下信义?可愿为一纸虚名,烧尽万民生计之据?”
话音落下,两名年轻博士当场解下冠带,跪地请辞:“学生不愿同流合污,愿辞去学职,归乡耕读!”
人群骚动,羞愧者低头,愤怒者掩面。
崔明远瞪着那本《风闻录》,仿佛被千夫所指,一口腥甜猛然涌上喉头——
“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染红胸前白须。
众人惊呼,慌忙抬人离去。
他最后回望一眼讲台,那里曾是他执掌文脉的圣地,如今却像一座崩塌的祭坛。
当夜,凤仪殿烛火未熄。
林晚端坐案前,面前是郑通与周砚卿。
她将一本新制册文推至案中,封皮墨字凛然——《全国账政通则》。
“从今往后,所有税册,必须三地存档:一存御史台,一存地方巡防司,一存夜学百姓手中;百姓可查,试吏轮审,三年一核,违者以欺国论。”
她提笔,在首页写下八个大字:
账本不在宫中,
在千万双眼睛里。
窗外,试吏生们仍在挑灯录档,灯火绵延如星河,照亮半个皇城。
而崔府深处,烛火摇曳。
崔明远蜷坐炉前,手中捧着毕生心血《礼乐正源》。
他颤抖着,将书页一页页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灰烬飞出窗棂,乘风而起,飘向朱雀街。
恰好落在新贴出的《新政账目公示榜》上,轻轻覆盖在一行清晰墨字之上:
柳家屯,田亩三百二十,实缴税一石五斗——减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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