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哨所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紧张并存的氛围。围墙的缺口被粗糙但坚固地修补好了，阵亡士兵的遗体被简单而肃穆地安葬在哨所后方的一片空地上，竖起了简陋的木牌。伤员的呻吟声逐渐被压抑的忍耐所取代。
克清依旧进行着他的杂役工作，劈柴，打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他的目光，会偶尔、极其短暂地停留在那个蓝发少年身上。
他看到亥槟更加忙碌地穿梭在医疗室和仓库之间，帮忙换药、熬煮汤药、清点因为这次袭击而消耗的物资。他的脸色总是带着疲惫，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的忧郁似乎也更浓重了些，尤其是在经过那片新坟时，他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低垂，仿佛不敢多看。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克清心中悄然滋生。那不是同情——他早己失去了同情这种奢侈情感的能力——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识别：识别出另一种形式的“伤痕”。
这天夜里，轮到亥槟负责给医疗室里的重伤员守夜，定时喂水、检查伤势。克清因为之前睡过一会儿，又被噩梦惊醒，索性也睡不着，便裹着毯子，坐在医疗室门外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清冷的月光。
深夜的哨所格外寂静，只有伤者偶尔痛苦的呻吟和亥槟轻手轻脚走动、换水的声音。
过了许久，亥槟似乎忙完了一个段落，端着一杯水，也走到门口，靠着另一边的门框坐了下来。他看起来累极了，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两边，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清的新坟地。
寒风掠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也许是夜的寂静降低了心防，也许是连日的疲惫需要出口，亥槟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梦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的力量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
克清没有转头，但抱着膝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那天晚上……在商队里……”亥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下去，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如果我当时不是只会哭……如果我能像现在这样，哪怕只是凝聚起一点水……泼向那些狼的眼睛……是不是……爸爸就能有机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一声压抑的抽气声中。他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深深的、无法愈合的、源自无力感和失去的伤痛。将亲人的逝去归咎于自己的弱小。
这种情绪，克清太熟悉了。
虽然他早己麻木，将那段可能拥有过“亲人”的模糊记忆深深埋葬，但那种核心的感知——因为不够强，所以失去；因为失去，所以必须更强，或者彻底麻木——是刻在他生存逻辑最深处的烙印。
他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安慰的言语——他根本不会，也不相信言语有任何作用。
但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或者露出拒人千里的警惕。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身边那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感受着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相似的悲伤和绝望。
过了很久，亥槟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了一些。他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我不该说这些……”
克清终于动了动。他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看向亥槟，没有任何评判，没有任何安慰，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般的平静。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亥槟愣住的动作。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手掌上布满着新旧交错的伤痕——有劈柴磨出的水泡破掉后的硬痂，有打水时被绳索勒出的深痕，更有之前击打狼首时留下的青紫和破皮。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日常”和“战斗”。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摊着手，让亥槟看着。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的。疼痛和伤痕，我也有。无力感和挣扎，我也有。
亥槟怔怔地看着那只布满伤痕的小手，又抬头看看克清那没有任何表情却似乎说明了一切的脸。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结，在这无声的展示中建立起来。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解释。他们都是带着不同形状、却同样深刻的伤口，在这个冰冷世界里艰难存活下来的孤儿。
相似的伤痛，比任何浮华的安慰更能让人靠近。
亥槟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被理解的释然？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也学着克清的样子，抱着膝盖，重新望向那片坟地。
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沉默地坐在医疗室的门槛上，沐浴着冰冷的月光，身后是伤者的呼吸声，前方是逝者的安息地。
他们共享着这份沉默，也共享着这份深埋于心底的、相似的伤痛。
夜风吹过，依旧寒冷，但坐在门槛上的两个少年，似乎因为彼此无声的陪伴，而感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坚冰，正在最不易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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