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腹地,有个藏在山坳里的村落,名唤“竹溪”。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沿溪而居,溪边长满了翠竹,风一吹,竹叶“沙沙”响,像谁在溪畔絮絮低语。村东头住着个寡妇,姓林名玉,那年刚过二十。
林玉的男人是前年没的。他是个撑船的,去下游运货时遇上了急流,连人带船翻进了水里,尸首都没捞上来。村里人都说林玉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她性子倔,没哭天抢地,只默默收了男人的遗物——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半只缺角的粗瓷碗,然后扛起锄头,把家里那二亩水田侍弄得比男人在时还好。白日里,她在田里种稻栽菜,汗珠子摔八瓣;夜里,就着油灯缝缝补补,或是纳鞋底,换些零钱度日。邻里们都说:“林家媳妇,是块铁打的骨头。”
竹溪村有个老规矩,说是没出阁就守寡的女子,到了阴历七月前后,得格外当心——老人们说,这时候冥界门户开,有些没成亲就走了的亡魂,会托“红帖”来寻阳间的配,算是“冥婚”。这话传了几代,年轻人多当耳旁风,林玉也只在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没往心里去。
那年七月十三,白露刚过,夜里飘起了毛毛细雨,黏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林玉在灯下缝男人留下的那件蓝布衫,想改改给村里的孤儿穿。油灯的光昏黄,照得她鬓角的碎发微微发亮,针尖穿过布面,“嗤”地一声,带着规律的轻响。
忽然,院门口的竹篱笆“吱呀”响了一声。
林玉抬眼,以为是夜风刮的。这竹篱笆是男人生前编的,年头久了,榫卯松了,风大时总响。她低下头,刚要下针,却见一片红影从屋檐下飘了进来。
那红影轻飘飘的,像片被雨打湿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缝衣的竹筐旁。
林玉愣住了。她放下针线,伸手捡起来——是张红纸,约莫巴掌大,边缘裁得整整齐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旧气,像在潮湿的地方捂了多年。纸上用墨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却带着点说不出的冷意:
“谨以薄帖,迎林氏玉娘。婚期七月廿九,洞房设于西坡老槐下。亡人,陈。”
林玉的手指猛地一颤,红纸差点掉在地上。
西坡老槐?那地方荒得很,只有几座无主孤坟,平日连放牛娃都绕着走。陈姓亡人?村里姓陈的早就迁走了,哪来的“亡人陈”?
她捏着红纸,只觉纸页凉得像块冰,连带着指尖都发麻。莫不是谁的恶作剧?可村里的后生虽顽劣,却断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她把红帖放在案上,仔细看那墨迹——墨色黑亮,像是刚写的,可纸边又分明发脆,透着股陈年的霉味。
“荒唐。”林玉低声骂了句,却没敢扔。她把红帖折成小方块,塞进针线笸箩的底层,压上剪刀,像是这样就能压住心里的发慌。
那夜,林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觉得院里有人。她披衣坐起,借着月光往窗外看——院门口站着个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瘦,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哭。
林玉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壮着胆子,推开条门缝:“谁?”
男人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脸色白得像纸,眉毛细长,眼睛里全是悲怆,像有淌不完的泪。他看着林玉,慢慢抬起手,掌心向上,像是要拉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声音。可林玉看得真切,那口型是“跟我走”。
“你是谁?”林玉的声音发颤。
男人没答,只是望着她,眼神里的哀求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林玉想关门,手脚却像被钉住了,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成一缕烟,钻进了门缝。
她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浑身冷汗。窗外天还黑着,油灯早己灭了,案上的针线笸箩敞着,底层的红帖不知何时被翻了出来,平平整整地放在油灯旁,纸页上的“林氏玉娘”西个字,像是浸了水,洇开一小片红。
第二天一早,林玉揣着红帖去找村西头的三婆婆。三婆婆是村里最老的人,满了八十,见过的事多,村里谁家有怪事,都爱找她。
三婆婆听完林玉的话,捏着红帖的手抖个不停,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傻丫头,”她叹了口气,声音发哑,“这不是玩笑,是‘冥界婚帖’啊。前清时,村东头李家媳妇也遇过,她把帖烧了,结果夜夜被鬼缠,不到半年就疯了……”
林玉的脸“唰”地白了:“那……那要怎么办?”
“这亡魂,定是生前没成亲,心有不甘。”三婆婆把红帖叠好,还给林玉,“他不是要害你,是求个名分,好投胎。你别怕,也别扔,更别烧,供着,敬着,顺着他的意,过了七月廿九,或许就好了。”
林玉拿着红帖回家,心里七上八下。她照三婆婆说的,找了个旧木盒,把红帖放进去,摆在灶王爷旁边,每日早晚各烧一炷香。可怪事,还是来了。
头天清晨,她发现木盒开着,红帖躺在她的枕边,纸页上沾着根她的头发;第二天,红帖出现在门槛上,像是谁从外面塞进来的;最吓人的是第五天,她夜里起夜,抬头一看,红帖竟悬在屋梁上,借着月光,“陈”字旁边像是多了个小小的“林”字,墨色新鲜,像是刚写上的。
林玉吓得夜夜做噩梦,白天在田里干活也走神,镰刀差点割到手指。她看着红帖上的字迹,总觉得那墨色在动——她焦躁时,字迹就深些,红帖也亮得刺眼;她静下心来缝衣时,字迹就淡些,红帖像褪了色的旧布。
“你到底想怎样?”一天夜里,林玉对着红帖哭了,“我男人刚走两年,我心里苦,你别缠着我了……”
话音刚落,红帖“啪”地落在她脚边,“林氏玉娘”西个字忽然变得鲜红,像渗了血。林玉吓得后退,撞到了桌角,膝盖磕得生疼。
她再也忍不住了。那天后半夜,她找出火钳,夹起红帖就往油灯上凑。她想:“烧了它,大不了一死,总比这样被缠死强。”
火苗刚舔到红帖边缘,怪事发生了——火焰忽然变成了青蓝色,腾地窜起半尺高,映得屋里一片惨绿。火光里,竟浮出个男人的影子,正是她梦里见过的那个青衫书生,眉眼悲切,望着她,嘴唇翕动,像是在说“别烧”。他的衣角被火焰燎到,却不见烧焦,只是轻轻飘,像在哀求。
林玉手一抖,火钳掉在地上,红帖落在脚边,火焰“噗”地灭了。她看着地上的红帖,忽然明白了——这亡魂不是恶鬼,他只是太孤单了,太想有个归宿了。
从那以后,林玉换了个心思。她不再怕红帖,每日焚香时,会对着红帖说说话:“今天田里的稻子抽穗了,长得很好。”“隔壁王婶送了些新摘的豆角,我炒了一盘,你也‘尝尝’。”她还在院里扫出块干净地方,摆上一小碗清水,说是给“陈郎”解渴。
奇怪的是,她越平静,红帖的颜色越淡。从最初的鲜红,到粉红,再到像褪了色的桃花瓣,最后只剩下淡淡的米黄,字迹也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夜里,她再也没做过噩梦,偶尔还会梦见那个青衫书生,只是他不再哀求,只是远远站着,对着她笑,像松了口气。
七月廿九那天,林玉一早就起来,在灶上蒸了两个白面馒头,摆在红帖前,又烧了些纸钱。“陈郎,”她轻声说,“今日是你说的婚期。我知道你苦,我认了。你安心去吧,往后每年今日,我都给你烧纸。”
说完,她对着红帖拜了三拜。
那天夜里,风很静,竹溪的水声听得格外清。林玉睡得很沉,没做梦。
第二天一早,她去看红帖——木盒是空的。红帖不见了,桌上只留着一小撮纸灰,像烧尽的香灰,被晨风吹一吹,就散了。
从那以后,林玉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她依旧种着那二亩水田,夜里缝补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些平和。村里有人问起红帖的事,她只笑笑:“他走了,安心了。”
几年后,林玉收养了村里的那个孤儿,给他取名“念安”,意思是“念着安稳”。念安长到五岁时,一天指着院门口说:“娘,昨天有个穿青衫的叔叔,站在篱笆外看我写字,还夸我写得好呢。”
林玉心里一动,走到门口,望着远处的竹溪,溪水流得潺潺,像谁在轻轻哼歌。她知道,那亡魂是真的安息了。
村里人说起这事,都感慨:“原来鬼也有心,你敬他一分,他便还你一分安宁。”后来,竹溪村再有人遇上类似的事,都学着林玉的法子,不慌不闹,诚心相待,倒也都平安无事。
风过竹林,沙沙依旧,只是听着,不再像低语,倒像谁在说:“都安了,都安了。”
——
凡梦散人曰:
冥婚者,魂念未了所托也。生者当以诚心应之,不忤不惧,亡者方得超生。世间诸事,生死有序,鬼影非恶,多由情未了,慎行慎心,则人与亡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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