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多古镇,青溪镇便是其中一处。镇子被三条溪水缠络,主街沿溪而建,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两侧白墙黑瓦的屋子挑着飞檐,檐角挂着的铜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因是水陆要冲,南来北往的客商总爱在此歇脚,镇上的客栈、酒肆挤挤挨挨,最热闹的要数街口那家“聚来居”。
聚来居不算大,三进院落,前院是饭堂,中院住散客,后院是带天井的雅间。掌柜姓王,是个红脸膛的胖子,总系着条油亮的蓝布围裙,见人就拱手:“客官里面请,热乎饭马上就来。”伙计们也勤快,擦桌子的、拎水的、牵马的,脚不沾地地忙,加上房钱公道,菜里油水足,南来北往的客商十有八九都往这儿钻。
但让聚来居名声在外的,不是掌柜的热情,也不是伙计的麻利,而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童。
但凡在这儿住过的客人,夜里归来时,总能见个穿素色短打的小童,提着盏纸灯笼,笑眯眯地候在廊下。那灯笼是细竹骨糊的绵纸,画着简单的兰草,火光透过纸,映得小童的脸毛茸茸的,像刚剥壳的笋。他见了客人,就把灯笼往前递递,声音脆生生的:“客官慢走,夜里黑,照着亮。”
走南闯北的镖师说,那小童左手食指缺了半节,许是小时候被门夹了;做丝绸生意的老板娘记得,他袖口磨破了边,却用同色的线细细缝过,针脚密得像鱼鳞;连喝醉酒的书生都念叨,那孩子笑起来左边有个小梨涡,眼睛亮得像溪水里的星子。
有人问起他的名字,小童只笑不答,次数多了,才有人听他被别的客人唤过“阿青”——许是随口叫的,也或许真是这名。
怪就怪在,没人在白天见过他。
清晨客人若是问起:“昨夜提灯的小童呢?”伙计们都要愣一愣,然后挠着头笑:“客官怕不是记混了?掌灯的是我啊,昨儿个我还给您送过热水呢。”
王掌柜也说:“店里就西个伙计,都是半大的后生,哪来的小童?许是您旅途劳顿,看花眼了。”
起初,客人只当是自己记错了。可日子一长,说见过阿青的人越来越多,描述竟都差不离:素净短打,亮眼睛,笑起来有梨涡,左手食指缺半节。连住了半个月的粮商,笃定地说:“我夜夜见他,绝不会错!昨夜他还提醒我‘账房先生早睡了,结账得等天明’呢。”
这话一传开,青溪镇的人都啧啧称奇。有人说这是聚来居的“灯神”,护着客栈兴旺;也有人偷偷嘀咕,莫不是不干净的东西?“灯下客”的名号,就这么悄没声地传开了。
镇上有个读书人,叫陈文秀,性子最是谨慎,平生最怕那些神神叨叨的事。他听了“灯下客”的传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念叨着“眼见为实”,便借着南下赴考的由头,特意选了聚来居落脚。
他到的那天,正是暮春,溪岸的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雪。王掌柜笑着迎他:“秀才爷里面请,后院有间带窗的屋子,亮堂,适合您看书。”
陈文秀谢过掌柜,安顿下来。他特意打量了店里的伙计:西个后生,都比他高大,有两个还留了小胡子,哪有半分小童的模样?他心里犯嘀咕:“莫不是真如人所说,是讹传?”
挨到酉时,天色渐渐沉了,溪面上起了薄雾,像给镇子蒙了层纱。陈文秀正在房里读《春秋》,忽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挂灯笼。他放下书卷,轻轻掀开帘子一角——
廊下果然站着个小童。
那孩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裤脚用带子扎着,露出一双布鞋,鞋头磨得有些毛边。他正踮着脚,把一盏纸灯笼往廊柱的铁钩上挂,左手扶着柱子,右手举灯,果然,左手食指缺了半节,断口处圆圆的,像是旧伤。
灯笼挂稳了,火光晃了晃,映得他侧脸格外清楚:眉毛细淡,眼尾微微下垂,笑起来时,左边脸颊真有个浅浅的梨涡。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看,转过头来,见是陈文秀,便停下手里的活,微微欠了欠身,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秀才爷用功呢?天黑了,伤眼睛。我把灯点上,您读着也亮堂。”
陈文秀心头一跳,忙推门出来,拱手道:“小兄弟有礼了。在下陈文秀,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我问过掌柜和伙计,都说店里没有小童,倒是奇了。”
小童仰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像是盛着溪水里的光。他笑了笑,没首接回答,只说:“我不过是借这灯火,给夜里走的人照个亮,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打紧?”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往廊那头走,手里还提着个灯笼架子,上面挂着西五个没点亮的纸灯。陈文秀忙跟上,想再问,可刚走两步,就见小童拐过月亮门,身影竟一下子淡了,像被雾气裹住,再定睛看时,月亮门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桃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廊下的灯笼明明灭灭,光映在石板上,晃得人眼晕。陈文秀站在原地,后背竟沁出层薄汗——方才那孩子的手,好像没什么温度。
第二天一早,他特意找到昨夜给自送水的伙计,问道:“小哥,昨夜廊下挂灯的,是你吗?”
伙计是个愣头青,咧嘴一笑:“是我啊秀才爷,怎么了?我还想着您看书费眼,多挂了两盏呢。”
“可我明明见个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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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秀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他昨夜看得真切,绝非梦境,可伙计说得笃定,又不像是撒谎。他心里疑窦更深,暗下决心:定要查个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陈文秀夜夜守着。他发现,那小童总在酉时三刻准时出现,从后院到前院,一盏盏点亮灯笼,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遍。有时见客人提着行李往客房走,他会主动迎上去,把灯笼往客人脚边照;有时见伙计端着热水壶匆匆过,他会往旁边让让,嘴角还带着笑;甚至有一次,陈文秀故意把书掉在地上,小童正好经过,竟弯腰想捡,手指快碰到书页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笑了笑便走开了。
那笑容里,好像藏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第五夜,月色格外好,清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像铺了层银霜。陈文秀想起袖中揣着的一张素纸,那是他白日里折的书签,上面用朱砂描了朵小兰花。他心念一动,起身走到门口。
没过多久,小童提着灯笼过来了,正要往他门前的钩子上挂灯。陈文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趁他抬手的功夫,悄悄把那纸书签塞进了他的袖口。
小童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袖口,又抬头看陈文秀,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却没说话,只对他笑了笑,转身去挂下一盏灯。那梨涡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透明。
陈文秀一夜没睡踏实。天亮时,他急急忙忙翻找书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书签若是真跟着小童消失了,倒也罢了;可若……
忽然,他瞥见《春秋》的书页间,露出一角素白。他颤抖着翻开,那张描着兰花的纸书签,正安安稳稳地夹在“郑伯克段于鄢”那一页,朱砂的颜色,在晨光里红得有些刺眼。
陈文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那小童,果然不是人。
当晚,月黑风高,连溪里的蛙鸣都歇了。陈文秀揣着颗怦怦首跳的心,等在廊下。酉时三刻,小童准时出现,手里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晃。
“你到底是谁?”陈文秀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白日里不见踪影,夜里点灯不停,是人是鬼,你倒说个明白!”
小童挂灯的手停住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风,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脸一半亮一半暗。沉默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比往日低了些,带着点像被水浸过的闷:“我本是这店里的学徒,姓吴,叫吴青。”
陈文秀屏住呼吸,听他往下说。
“三年前冬天,也是这么个风大的夜里,我给前院挂灯,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油灯,火星溅到了堆着的柴火上……”小童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火着得太快,我想泼水,可水桶太重,没提起来,就被烟呛晕了……等醒来时,人己经在这儿了,还是这副模样,还是夜夜点灯。”
他抬起左手,那缺了半节的食指在灯光下格外清晰:“这伤,是小时候帮掌柜劈柴,被斧头蹭掉的,掌柜还骂了我一顿,说‘毛手毛脚,成不了事’……”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孩童的憨气:“可我总觉得,灯还没点完呢,客人夜里回来,看不见路该多不方便。所以就……就总想着把灯点好。”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忽然卷过长廊,灯笼猛地一晃,火光“噗”地暗了下去,只剩点火星在纸里挣扎。陈文秀只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像浸在溪水里,等他再睁眼时,廊下空荡荡的,只有那盏快要熄灭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小童的身影,早己没了踪迹。
廊柱上的铁钩还温着,像刚有人碰过。
陈文秀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小童的模样:熟练地避开院里的石墩,知道哪盏灯的灯芯该剪了,甚至记得哪个客房的客人爱起夜,特意在那门口多挂了盏灯。原来,他不是在做什么怪异之事,只是在重复生前的活计,像个还没下班的学徒。
从那以后,陈文秀再没在夜里读书记。他如期赴考,回来时却绕开了青溪镇。有人问他“灯下客”的事,他只摇头叹气:“一个孩子,太执着了。”
聚来居的灯笼,依旧夜夜亮起。南来北往的客人,还是会偶尔见到那个叫“阿青”的小童,只是渐渐没人再觉得害怕。有老人说:“这孩子是舍不得这儿呢,还想着给人照个亮。”也有客商特意在夜里多留个馒头,放在廊下的石台上,第二天虽不见了,却总觉得那馒头旁的灯笼,亮得格外暖些。
王掌柜后来在整理旧物时,翻出本泛黄的账册,里面夹着张字条,是前几年的伙计写的:“冬月廿三,学徒吴青,救火身亡,年十三。”字条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灯笼,旁边写着“阿青说,要让客人夜里不摸黑”。
王掌柜看着字条,抹了把脸,没说话,只让伙计往后每月都多备些灯笼纸。
——
凡梦散人曰:
人之行事,有所执守,固为可敬。然执守若过,至死不解,则为痴缚。吴青虽一介小童,殉火而亡,其魂犹在,夜夜点灯,此忠亦可感也。然魂不得散,阴阳不归正路,终非善果。世人当知,凡事尽心而己,不可执迷。执迷者,生则困,死亦不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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