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昆阳的清晨裹在一层冷雾里,城头的火把燃尽了最后一点火星,只留下满地焦黑的灰烬。昨夜斩逃兵的血迹被晨露冲淡,却在夯土上留下一片片暗褐色的印记,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刘秀站在南门箭楼旁,看着下方的士兵们——他们或蜷缩在城墙根下,或靠在矛杆上发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只剩掩不住的疲惫与恐惧。
昨夜的溃逃虽被镇压,可莽军青铜火炮的轰鸣、“雷神降罚”的谣言,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一个年轻的南阳子弟兵攥着手中的长矛,指节发白,嘴里反复念叨着:“雷神要罚我们……铁炮还会来的……”旁边几个绿林兵听到,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惶惑。
冯异走过来,低声对刘秀道:“文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士兵们心里慌,今早的轮岗都没人主动上前,再这么下去,不用莽军攻城,咱们自己就先垮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王邑那边怕是也看出咱们军心不稳,天亮后说不定会加大攻势。”
刘秀皱紧眉头,他知道士气是守城的根本,可道理讲了千百遍,士兵们被青铜火炮吓破的胆,不是几句口号就能壮起来的。他看向宛城的方向,心里突然想起阴丽华——昨夜她派人送来消息,说宛城那边刘玄暂无异动,陈武等人己摸清禁军的换班规律,可昆阳这边的士气,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从城下传来。刘秀回头,只见阴丽华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裙,手里抱着一张七弦琴,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城头。她没有穿往日的锦缎衣裙,也没有施粉黛,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坚毅,与平日里温婉的模样截然不同。
“阴小姐?你怎么来了?”王常惊讶地迎上去,“城头危险,你快下去,这里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绿林兵们也纷纷抬头,看到阴丽华抱着琴走上城头,议论声瞬间炸开:“阴小姐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是来送行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弹琴?是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吗?”
二
阴丽华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走到城头的缺口处——那里正是昨夜被莽军火炮轰出的浅坑,如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她让侍女将琴案摆好,轻轻拂去琴弦上的薄尘,动作从容得仿佛不是在战火纷飞的城头,而是在南阳阴府的庭院里。
刘秀快步上前,低声道:“丽华,这里太危险,你快回去。士兵们心绪不宁,此刻弹琴怕是……”
“我正是为士兵们来的。”阴丽华抬头看他,眼神清亮而坚定,“昨夜我在城中,听到士兵们议论‘雷神降罚’,知道他们怕的不是莽军,是心里的慌。文叔你用军法稳住了他们的人,我想用琴声稳住他们的心。”
她的话刚落,一个络腮胡绿林兵就忍不住喊道:“阴小姐!莽军的铁炮是雷神的法器,弹琴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弹退雷神?”这话引来不少人附和,有人甚至开始起哄,让她赶紧下去。
阴丽华没有生气,只是抬手按住琴弦,轻声道:“诸位弟兄,我阴家世代居南阳,去年莽军破新野时,我父亲带着家丁守寨,最后力竭而亡——我比谁都恨莽军,比谁都想守住昆阳。”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们怕雷神,怕铁炮,可你们想想,你们的家在南阳,爹娘妻儿在等你们回去。若是你们退了,莽军进城,他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指尖轻拨琴弦,一道清越的音符破雾而出,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城头的沉闷。她弹的是《诗经·秦风》里的《无衣》,原本激昂的战歌,被她弹得先是低沉婉转,带着对家乡的眷恋,而后渐渐拔高,透出一股宁死不退的决绝。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阴丽华轻声唱起来,她的嗓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每个士兵都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了母亲煮的粟粥,想起了妻子缝的布衣,想起了孩子拽着衣角喊“爹爹”的模样。
三
起初,还有人低声议论,可随着琴声流转,城头上渐渐安静下来。那个昨夜念叨“雷神降罚”的南阳子弟兵,慢慢挺首了腰杆,手里的长矛握得更紧了;几个之前想逃的绿林兵,脸上的惶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他们昨夜只想着自己活命,却忘了身后的亲人。
冯异站在一旁,眼中满是赞叹。他原本也觉得女子城头弹琴不合时宜,可此刻看着士兵们的变化,才明白阴丽华的用意——她没有讲大道理,而是用琴声勾起了士兵们心底最柔软的牵挂,让他们明白,守住昆阳,就是守住自己的家。
刘秀看着阴丽华的侧脸,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微光。他想起去年在南阳麦田里,她用麦秆拼出等腰三角形的模样;想起小长安聚战败后,她假扮医女勘测莽军粮道的勇敢;如今,她又在城头用琴声稳住军心——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需要他保护的菟丝花,而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
就在琴声唱到“与子偕行”时,远处莽军阵中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紧接着,几门青铜火炮被推了出来,炮口再次对准了昆阳城墙。城头上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武器,身体紧绷,刚刚平复的恐惧又开始蔓延。
“别怕!”阴丽华的声音陡然提高,指尖加快,琴声变得激昂起来,“他们的铁炮能轰破城墙,却轰不破咱们守家的心!诸位弟兄,你们的爹娘妻儿在等你们,南阳的父老在等你们——咱们一起守住昆阳,一起回家!”
她的话像一剂强心针,士兵们眼中的恐惧渐渐被怒火取代。那个络腮胡绿林兵率先喊道:“阴小姐说得对!拼了!守住昆阳,回家见妻儿!”紧接着,更多人跟着呐喊:“守住昆阳!绝不后退!”“跟莽军拼了!”
呐喊声冲破晨雾,传到了莽军阵中。王邑坐在中军帐里,听到城头上的动静,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昨夜不是还在逃吗?怎么突然有了士气?”旁边的副将摇头道:“不清楚,好像是城里有女子在弹琴,士兵们都被鼓舞起来了。”
“荒谬!”王邑冷哼一声,“一群草寇,听个曲子就敢跟我抗衡?传令下去,立刻开炮,轰破他们的城门!”
西
莽军的火炮再次轰鸣,一枚铁弹丸首奔城头而来。这一次,城头上的士兵们没有躲闪,反而纷纷举起盾牌,高声喊道:“挡住它!守住昆阳!”铁弹丸砸在涂满泥浆的城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被牢牢裹在泥里,只溅起几点泥浆。
“没用的!他们的铁弹破不了咱们的泥甲!”一个士兵兴奋地喊道,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士气瞬间高涨到顶点。
阴丽华停下弹琴,指尖轻轻按在琴弦上,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她转头看向刘秀,眼中满是欣慰:“文叔,你看,他们不是怕莽军,只是需要一点念想,一点让他们坚持下去的理由。”
刘秀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为弹琴有些发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丽华,谢谢你。”他轻声道,“昨夜我用军法镇住了他们的人,今用琴声稳住了他们的心,你比我更懂怎么凝聚人心。”
冯异和王常也走过来,对阴丽华拱手道:“阴小姐此举,堪比十万雄兵!我等佩服!”
阴丽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城下的莽军阵:“文叔,莽军虽有铁炮,可他们士气不如咱们,而且粮草补给线长。只要咱们能守住这几日,等邓禹将军搬来援兵,定能内外夹击,打败他们。”
刘秀点头,心中己有了计较:“公孙,你继续组织士兵加固城墙,尤其是北门和西门,防备莽军偷袭;王将军,你带一队人,去城中安抚百姓,让他们不要恐慌;丽华,你……”
“我留下。”阴丽华打断他,“我在城头,士兵们心里能更安稳些。况且,我还能帮你们盯着莽军的动静,若是他们有新的动作,我立刻告诉你。”
刘秀没有拒绝——他知道,此刻阴丽华在城头,就是士兵们的精神支柱。他转身对士兵们高声道:“弟兄们!阴小姐与咱们并肩作战,邓禹将军的援兵也在路上!只要咱们守住昆阳,胜利就一定是咱们的!今日起,凡守城有功者,战后我刘秀亲自为他请功,赏良田,封爵位!”
“愿随将军死守昆阳!”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晨雾西散,连莽军阵中的号角声都被压了下去。
阴丽华重新坐下,指尖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无衣》的旋律更加激昂,伴着士兵们的呐喊,在昆阳城头回荡。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照在一张张坚定的脸上——他们不再是恐惧的逃兵,而是守护家园的战士;而城头那个抱琴的女子,也不再是南阳士族的千金,而是立在战魂中的巾帼脊梁。
远处的莽军阵中,王邑看着城头上的景象,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想到,一场琴声竟能让溃不成军的义军重新振作,更没想到,刘秀身边竟有这样一位能以琴安军心的女子。他攥紧手中的令旗,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丝不安——这场仗,或许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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