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透，福宝还没放下肩上的木棍，就见那只灰翅麻雀从林子里折了回来，落在她脚边的石块上，翅膀微微颤着。它没叫，只是用喙轻轻点了三下地面，又歪头看向后山方向。
她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小撮糖霜果屑放在掌心。麻雀低头啄了两口，随即跳上她手腕，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拇指，像是在催促。
“你是说，他们真的把粮藏进去了？”她低声问。
麻雀点点头，接着张开嘴，模仿了一声粗哑的笑——正是衙役喝酒时那种嗓音。它还用爪子在地上划拉了几道，比出米袋堆叠的样子。
福宝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土，转身对阿花说：“去把灯拿来，别点太亮。”
阿花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不走远。”她说，“就在村口等个人。”
不到一盏茶工夫，她提着半掩的灯笼站在里正家院外。门虚掩着，李茂还没睡，听见动静披衣出来，手里攥着一根短棍。
“这么晚，有事？”他声音压得很低。
福宝没进门，只让阿花守在路口望风。她往前走了两步，离李茂近了些，才开口：“您记得东头米铺那批粮吗？麻雀刚回来，说官粮不在铺子里，全搬进了后山鹰嘴崖的洞中。守的人正在喝酒，赌骰子，话都漏出来了。”
李茂眉头一拧，“你又听鸟说话？”
“我不光听了，”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几个歪斜的符号，“这是麻雀照着洞口封印描的。您认得‘官仓’两个字吧？还有这红泥——”她摊开左手，露出一点暗红色的土粒，“鹰嘴崖北坡独有，湿了也不烂，踩上去黏鞋底。它衔了一点回来。”
李茂盯着那点泥土看了许久，忽然弯腰凑近闻了闻，脸色变了。
“这土……确实是从那片坡上来的。”
“他们今晚松懈，”福宝声音很轻，却一句接一句，“明天说不定就把粮运走，抬价卖。咱们要是现在不去看一眼，以后就没证据了。”
李茂沉默片刻，回头进屋取了件厚褂子套上，顺手抄起墙角的铁锹。
“我跟你去。但若没实据，这事不能声张。”
两人绕过村尾荒田，借着树影贴着北坡往上走。夜风刮得耳朵发凉，草叶擦着裤腿沙沙响。走到半山腰时，福宝忽然停下，侧耳听了听。
“有人来过。”她说。
“你怎么知道？”
“草根说我脚印旁边有新踩断的茎。”
李茂不信，蹲下细看，果然在一块石头边发现半个模糊的靴印，鞋底纹路还沾着湿泥。
再往上一段路，地势陡了起来。福宝指了指左侧一片野藤丛，“从这儿爬过去，能绕到洞后。”
李茂皱眉，“你一个六岁娃，怎么认得这种路？”
“我常听树叶聊天。”她抿嘴一笑，“它们说这条路野兔走得多，人少踩，最安静。”
李茂没再问，跟着她钻进藤蔓之间。两人手脚并用地爬行，衣服被勾得噼啪作响。约莫半刻钟后，前方豁然出现一块巨岩，挡住了视线。岩缝后透出一点火光。
他们伏下身子，慢慢蹭到岩边。
眼前是个半塌的山洞，口子不大，里面却深。洞前生着一堆火，两名衙役围着火堆坐着，面前摆着酒坛和一只破碗，正掷骰子耍钱。一人敞着衣襟，嘴里骂骂咧咧；另一个仰头灌了一口，抹着嘴笑道：“老爷说了，这批粮先藏着，等村里人饿狠了，拿地换一口饭吃，到时候咱们也能分几亩。”
另一人打了个酒嗝，“嘿嘿，还是老爷聪明。赈灾粮？哼，救的是咱们的钱袋子！”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脚边横七竖八躺着三个空坛子。洞内堆满麻袋，层层叠叠塞到深处。借着火光，福宝看清其中一袋裂了口，露出半截米粒，袋角赫然印着朱红色的“官仓”二字，还有府衙的印记。
她悄悄从怀里掏出铅笔，在纸上描下那个印记的轮廓。
李茂咬紧牙关，拳头攥得咯咯响，呼吸都变得粗重。他扭头看福宝，眼神复杂：“你真没骗我？”
“您亲眼看见了。”她低声回，“他们不止藏粮，还在等着百姓卖田。这不是做生意，是挖根。”
李茂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眼里己没了犹豫。
“我得写状子。”他说，“可现在回去太危险，万一被人发现我们来过……”
“不急。”福宝望着洞内那些麻袋，忽然想起什么，“这些粮放这么久，按理该霉。可你看袋口，干干净净。说明有人常来通风晾晒——这不是临时藏的，是早就打算长期占着。”
“所以……不止这两天的事？”
“恐怕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她把纸折好塞进怀里，“您要是想弹劾，得连账本一起查。赵巡按肯定有记录。”
李茂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洞内传来一阵窸窣声。一只麻雀从岩顶缝隙飞出，轻轻落在福宝肩头。
是之前那只。
它抖了抖羽毛，又用喙碰了碰她的耳垂，像是提醒什么。
福宝抬头看了看岩顶，又望向洞口那堆麻袋，忽然低声说：“咱们不用全搬。只要弄出点动静，让村民自己来找就行。”
“怎么弄？”
“留点线索。”她从空间取出一小节蜡烛头，又摸出一根火柴，“明天会有风，吹着火苗往村里飘。有人会闻到烟味，顺着找上来。”
李茂皱眉，“可万一烧着了怎么办？”
“不会。”她摇头，“我就点一下，烧掉半张纸就够了。上面写几句真话——谁克扣官粮，谁逼百姓卖地。”
“你疯了！”李茂压低声音，“这是造反！”
“不是造反。”她看着他，“是让大伙儿睁开眼。您以为他们不知道饿？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饿。现在，该让他们看看，是谁把饭从锅里端走的。”
李茂怔住，久久说不出话。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惊得洞口的衙役猛地抬头张望。
“有人！”其中一个抓起刀站起身。
“瞎叫啥。”另一个醉醺醺地挥手，“这鬼地方，除了野猫就是耗子。”
那人这才重新坐下，却开始收拾骰子，嘟囔着要轮更。
福宝轻轻拉了拉李茂的袖子，两人缓缓后退，沿着原路往藤丛里缩。首到离开火光范围，才敢首起身快步下山。
半路上，李茂突然停住。
“你说的烟……什么时候放？”
“明早。”她答，“赶在开市前。”
“你要亲自去？”
“我去最合适。”她抬头看他，“没人信大人的话，但他们信‘小神医’。”
李茂苦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快到山脚时，福宝忽然又停下。
她从怀里取出那张画着封印的纸，撕下一角，塞进岩缝里。
“留个记号。”她说，“下次来，就知道没走错。”
李茂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走在前头，脚步稳得不像个孩子。
风从山顶吹下来，带着枯叶和泥土的气息。远处村口的狗又叫了一声，这次没停。
福宝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正在散开，露出一角星。
她把手插进衣兜，指尖碰到那根铅笔。
还剩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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