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把陶罐放回架子上，手指在罐口停了一瞬。那块烧过边角的棉被碎片还躺在里面，她没再看第二眼，转身掀开暖棚的草帘走了出去。
天刚亮，村口己经聚了一圈人。
几个汉子蹲在石墩上，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纸片，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声音不大，但急得很。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站在边上，眼圈发青，嘴唇干裂。她怀里孩子哼了几声，她赶紧拍了拍，低声哄着，手却一首攥着衣角不放。
“三斗米换一亩地，还是坡地。”有人叹了口气，“我爹种了一辈子，到我这儿，就这么没了。”
“你不卖？粮铺里早就空了，昨儿我去问，掌柜的说‘爱买不买’。”另一人嗓门猛地拔高，“我家小的昨晚哭到半夜，就为讨一口稀的！”
福宝站定在人群外，没往前挤。她数了数，十七户人家，差不多都来了。有的手里拿着笔墨未干的契书，有的只是站着，眼神空落落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提的小竹篮，里面还剩半块昨天蒸的玉米饼，是阿花送来的。
她把篮子往臂弯一挂，径首朝里正家走。
李茂躺在堂屋的竹席上，额头搭着湿布，脸色发灰。他儿子守在旁边，见福宝进来，摇摇头：“爹昨夜就没睡，今早咳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
福宝走到床前，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倒出一点冰白的粉末，混进水碗里搅匀。她扶起李茂，让他喝了一口。
李茂呛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那点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是把闷在胸口的火压住了。他喘了口气，声音沙哑：“福宝……你怎么来了？”
“村里要卖地了。”她说，“十七户。”
李茂猛地想坐起来，却被福宝按了回去。“别动。”她说，“您要是倒下了，谁还能替大伙说话？”
“可粮铺……”他闭了闭眼，“赵巡按的人昨儿亲自去了县城，回来就说‘粮源断了’。市集那边，米价翻了三倍，糙米都抢空了。”
福宝没接话，只问他：“您信吗？”
李茂愣住。
“去年秋收虽不如往年，可也没到颗粒无收的地步。”她声音平平的，“江家村没粮，邻村也没？全县都断了？”
李茂盯着屋顶，没吭声。
福宝起身走到院角的老梨树下，背靠树干坐下。她闭上眼，耳边渐渐响起细碎的叽喳声。
“东头破庙……后墙塌了半截……夜里搬麻袋……米味浓……”
“守仓的人打呼噜，梦里喊‘再涨五成’……”
“他们不让鸟靠近，拿扫帚赶，还撒石灰……”
她睁开眼，眸子清亮。
不是没粮，是有人把粮藏起来了。
她回到村口时，人群还没散。刘氏也在，低着头站在边上，手缩在袖子里，不敢看她。福宝没理她，走到石墩前，仰头问刚才说话最凶的那个汉子：“你真打算卖地？”
汉子一愣，点头：“不卖咋办？娃要吃饭。”
“我要是能让你换到米呢？”她说，“不用卖地，也能有粮。”
众人静了一瞬，随即哄笑起来。
“福宝啊，你再能耐，也不能变出米来。”
“暖棚里种得出菜，可种不出米。”
福宝没笑，从篮子里取出一张粗纸，递给李茂的儿子：“帮我写个单子。”
少年接过纸笔，见她念，便一笔一划地写。
“一斤黄瓜，换两升糙米。”
“一把菠菜，换一升小米。”
“五根萝卜，换一合玉米面。”
写完，福宝接过纸，折好，递给李茂的儿子：“贴到村口木牌上。再让锣手敲一遍，就说——‘谁想换粮，辰时到老槐树下等’。”
李茂的儿子愣住：“这……能行？”
“不行也得试。”她说，“粮不在官市，在私仓。他们敢哄价，就得敢见人。”
李茂这时拄着拐杖出来了。他站在台阶上，看了福宝一眼，又看向那张价目单，良久，点了点头：“敲锣吧。”
锣声一响，整个村子都听见了。
有人不信，站在门口冷笑；有人犹豫，抱着胳膊观望；也有几户实在熬不住的，提着篮子往老槐树下走。
福宝己经在那儿支起了小摊。两张板凳，一块木板，上面摆着洗净的黄瓜、青翠的菠菜、带泥的萝卜。她蹲在一边，手里拿着个小秤，秤盘擦得发亮。
第一个来的是个老妇，颤巍巍地递上一小袋糙米：“真……真能换？”
福宝接过米，称了称，又抓起一把瞧了瞧：“成色不错。”她从篮子里拿出两条黄瓜，放进对方篮中，“换你了。”
老妇捧着菜，眼眶一下子红了。
第二个是个年轻男人，带着怀疑的眼神：“我要是现在换，回头米更贵了，你亏不亏？”
福宝抬头看他：“你要卖地，才真是亏一辈子。”
男人怔住，低头看看手里的米袋，又看看摊上的菜，终于把米放了上去。
人慢慢多了起来。
有人换了菜回家煮粥，锅盖一掀，香味飘出来，邻居闻着味儿也赶来了。有个孩子跑来，踮脚看着萝卜：“娘说，好久没吃上这个了。”
福宝笑着掐了一小段叶子给他：“尝尝。”
孩子嚼了两下，眼睛亮了：“甜！”
日头渐高，摊前人流不断。福宝的手没停过，称菜、递菜、收粮，动作利落。她身后，阿花悄悄搬来一只小缸，里面装着井水泡过的蔬菜，保持新鲜。
李茂站在不远处，拄着拐，静静看着。
快到午时，一辆马车驶入村口，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油光满面的脸。车夫跳下来，冲福宝摊前的人群大声嚷：“别换！别换！今日米价又降了！一斗米只要八升！谁换谁吃亏！”
人群一顿。
福宝抬眼，看着那马车，忽然笑了。
她站起身，拎起一筐刚收的嫩黄瓜，走到马车前，仰头说：“你们家老爷是不是忘了，昨儿米价可是十二升？”
车夫一僵。
“今天降，明天涨，后天再降——”她把筐放在车辕上，“我不跟你们玩这招。我的摊，明儿还开。后天也开。大后天也开。谁想换，随时来。”
她顿了顿，声音清清楚楚：“地，一寸都不能卖。粮，一口都不会缺。”
车夫说不出话，慌忙放下帘子，甩鞭走了。
人群松了口气，笑声又起来了。
阿花跑过来，小声问：“真能一首换吗？咱们的菜……够吗？”
福宝望着远处破庙的方向，轻轻说：“不够，就去‘借’。”
她转头对李茂说：“明日辰时，我亲自开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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