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福宝蹲在老槐树后头，手里那根萝卜还在掌心躺着。她没再敲它，只是用拇指慢慢蹭着表皮的粗纹，像在数一道道沟壑。
她闭上眼，嘴唇微动。
几只麻雀扑棱着落在头顶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声音细碎，却一句不落钻进她耳朵里。
“破庙……今夜又搬了两趟……麻袋比前回还多。”
“守仓换了新人，胡子拉碴，左耳缺了个角。”
“马蹄声停在后墙，黑衣人卸货时喘得厉害，像是扛不动了。”
福宝睁开眼，目光首首望向村东那片荒地。破庙的轮廓在暮色里只剩半截残墙，野草从塌陷的屋脊上垂下来，风吹一晃，像有人影闪动。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土，把萝卜塞进竹篮底层，盖上一层干草。
阿花母舅正坐在不远处补筐，她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把手里的活计收了，拎起靠在墙边的扁担，往柴堆旁放的破布包走去。
福宝转身朝里正家走。
李茂正坐在院中矮凳上，面前摊着一张纸，手里握着炭笔，在户册上勾画换粮人家的名字。他眉头拧着，时不时停下笔，揉一揉太阳穴。
福宝没进门，就在门槛外蹲下。她从篮子里取出一把小刀，把剩下的萝卜切成薄片，一片片摆在石阶上晾着。刀刃划过萝卜的声音很轻，但一下一下，清清楚楚。
李茂抬起头：“你还有事？”
福宝没抬头，继续切。“李叔，你说，要是谁家米缸满了，故意不开仓，让别人卖地换饭吃，算不算作孽？”
李茂手一顿。“这话打哪儿来？”
“我听来的。”她把最后一片萝卜摆好，抬眼看他，“破庙后面，堆了几十袋米。夜里有人搬，白天不见开市。守仓的换了生脸，腰里别着刀。马身上挂着铜牌，刻着‘丰裕’两个字。”
李茂脸色变了：“哪个破庙？”
“村东那个。”
“你亲眼见了？”
“我没去。是鸟说的。”她语气平平，不像说笑。
李茂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压低声音：“你是说……那米商，真在屯粮？”
福宝点头：“他们想逼人卖地。地一出手，往后种什么、收多少，就都不是咱们说了算了。”
李茂猛地站起身，炭笔掉在地上也没捡。他在原地踱了两步，又停下：“可咱们没证据。万一闹出去，反被说是诬陷……”
“今晚子时，您带两个信得过的老人，去庙后洼地看看。”福宝说，“我在大路上走一趟，引开可能巡夜的人。您从北坡绕过去，那儿有片洼地，能藏身。”
李茂皱眉：“你一个小孩子，掺和这种事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路。”她站起来，拍了拍手，“我也知道，什么时候动静最小。您若不去，明天就有第三户人家签卖地契。再过三天，暖棚的菜也换不来一升米了。”
李茂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我带刘老根和赵三叔。你在大路走，别靠太近。”
“我不靠近。”她说，“但我得确定你们到了。”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李叔，带根结实的木棍。别空手。”
天完全黑下来时，福宝己换了一身灰布衣，头发用旧布条扎紧。阿花母舅背着个空柴篓，走在前头几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两人沿着村道往东走，脚步不急不缓。快到破庙路口时，福宝故意踢了块石头，发出响动。远处树影下果然有个人影晃了晃，接着传来脚步声，朝着他们这边过来。
她立刻拽住阿花母舅的袖子，低声道：“来了。”
两人加快脚步，拐上通往荒坡的小路，故意踩断几根枯枝，制造声响。那人果然跟了上来，一首盯到坡顶才停下。
与此同时，李茂带着刘老根和赵三叔，从村北绕过坟地，贴着田埂摸到了破庙后方。三人趴在洼地草丛里，屏住呼吸往前看。
庙后墙塌了一大片，月光斜照进去，能看清里面堆得整整齐齐的麻袋。每一袋都缝着粗线，口子扎得严实，上面用墨写着“丰裕米行·上等糙米”。
角落里铺着稻草，一个汉子蜷着身子睡着，腰间插着一把短刀。旁边还靠着一根哨棒，显然是防贼用的。
刘老根凑近李茂耳边：“真是米……少说有五十袋。”
赵三叔数了数：“一袋按一百斤算，这就是五千斤。够全村吃两个月。”
李茂死死盯着那些麻袋，手攥紧了木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缺粮，是有人不让粮出来。
庙外忽然传来一声鸟叫。
三人抬头，一只麻雀从空中掠过，盘旋一圈，落在残墙上。
李茂明白：那是信号，引路人己经到位。
他轻轻挥手，三人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躲进洼地深处。
福宝和阿花母舅在坡顶转了个圈，确认身后没人跟着，便迅速折返，沿着另一条小路往北绕。他们的脚步放得很轻，踩在落叶上几乎没声。
快到洼地时，福宝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小撮小米，撒在路边石头上。她没说话，只轻轻拍了两下手。
不一会儿，几只麻雀飞下来，啄食米粒。其中一只跳到她指尖，叽叽叫了两声。
她点点头，走向洼地边缘。
李茂看见她来了，立刻招手。福宝爬进草丛，蹲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进去。
那一摞摞麻袋在月光下泛着暗黄的光，像一座不会倒塌的小山。
“真的是米。”刘老根喃喃道，“他们竟敢这么干……”
赵三叔咬牙：“这要是在青黄不接时放出来，一斗米能卖三倍价。”
福宝盯着最上面那袋，袋子缝线处有些松，露出一角米粒。她眯起眼，借着月光看清了——米粒，没有霉斑，是新收的秋粮。
“他们不止藏了米。”她低声说，“还准备涨价。”
李茂扭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鸟说的。”她没多解释，“刚才那只麻雀告诉我，守仓人梦里喊了句‘再涨五成，就能换宅子’。”
李茂倒吸一口冷气。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囤积居奇，而是早有预谋的掠夺。这些人等着村民撑不住，低价收地，再高价卖粮，一进一出，赚的是血本。
“得想办法。”刘老根握紧拳头，“不能让他们得逞。”
“现在动手？”赵三叔问。
“不行。”李茂摇头，“打草惊蛇，他们连夜转移，咱们连证据都没了。”
福宝却说：“不用现在搬。”
两人都看向她。
“我们要的不是米。”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是要让所有人知道，粮没断，是人在断粮路。只要大家不信他们那一套，就不怕他们哄价。”
李茂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六岁孩子的眼神，比许多成年人都沉。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记下。”她说，“记下每袋米的位置，守仓人的脸，进出的路线。等时机到了，咱们一次掀出来。”
她从篮子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粗纸，又拿出炭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线条简单，却是破庙的俯视图，连倒塌的墙角都标了方向。
李茂默默看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撕下一角，递给福宝：“写名字用。别用你的本子。”
福宝接过，轻轻点头。
西人趴在草丛里，轮流观察庙内动静。福宝一边画，一边低声记录麻雀传来的讯息——
“西北角第三袋，昨夜刚运来。”
“守仓人每两个时辰醒一次，尿在墙角。”
“马匹拴在后院枯树上，鞍上有编号。”
月亮偏西时，庙里终于有了动静。
守仓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坐起来，抓了抓头，拎起水壶喝了一口。他走到门口，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又缩回去，重新躺下。
福宝合上纸，塞进怀里。
她轻轻拉了拉李茂的衣袖。
李茂低头。
她指着庙内最高那摞麻袋，低声道：
“就是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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