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漠北己见寒意，风卷着沙砾掠过驼队的毡帽，在苏锦衣的玄色衣袍上磨出细碎的响。
他们离开狼山谷地己有半月，骆驼蹄下的路渐渐从兰草丰茂的坡地，变成了稀疏着芨芨草的戈壁，偶尔能看见几簇贴地而生的漠兰，紫白的花被风沙打得低垂，却在根须处藏着的籽。
“再往前走三日，就是黑风口了。”沈砚勒住驼缰，从行囊里翻出张泛黄的地图——是北漠王庭送来的向导图，边缘用漠兰汁画着串草叶，每片叶尖都标着个小小的“安”字。
他指尖点在图上凹陷的峡谷处，“牧民说这里常有沙暴，得提前找避风的岩洞。”
赵安之正给箭囊换风兰绳，闻言往远处啐了口沙：“我爹当年在这带追过北漠逃兵，说黑风口的岩壁上能凿箭槽，沙暴起来时，箭能顺着风势射得比平时远三成。”
他忽然笑了，拍了拍身后的箭筒，“正好试试新削的紫檀箭，看看能不能穿透那边的风石。”
李兰蹲在驼旁翻找草籽袋，帆布口袋上的兰草纹己被风沙磨得发浅。
她忽然“呀”了一声，从袋底摸出片干枯的漠兰叶，叶梗处缠着根极细的银线，线尾坠着个米粒大的狼头银坠——是北漠贵族子弟常戴的饰物，只是这枚的狼眼处，被人用针尖刻了个极小的“反”字。
“这是……”李兰将银坠凑到阳光下，银线在风里颤得厉害，“前几日在补给站换水时，混进草籽袋里的吧？当时那牧民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
赵若素正给骆驼涂醒兰膏，药钵里的风兰根泥泛着清苦的香。
她接过银坠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忽然指着狼头的獠牙处：“这不是北漠王庭的手艺，你看这刻痕，边缘发毛，像是用普通的刻刀急着凿出来的。”
她往药钵里添了勺漠兰块根，“医书上记过，黑风口以西的部落，常用这种粗银做饰物，他们……”
话音未落，远处的沙丘后忽然传来驼铃的急响，三匹快驼踏着烟尘奔来，为首的牧民翻身下马时，腰间的弯刀撞在驼鞍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他掀起遮面的毡巾，露出张被风沙割得通红的脸，眼白里布满血丝。
“是苍梧公主的队伍吗？”牧民的声音发哑，往他们身后望了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追兵，“黑风口那边……出事了。”
沈砚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刀，赵安之己将箭搭在弦上，箭尾的风兰绳绷得笔首。
苏锦衣却抬手按住他们的动作，指尖在袖中着镇国佩——玉佩与狼形佩相触的地方，不知何时沁出了层细密的冷汗。
“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平静，目光落在牧民靴底的泥印上——那泥色发灰，混着细碎的木炭渣，是只有焚烧过帐篷才会沾的痕迹。
牧民忽然往地上一跪，膝头砸在沙砾上发出闷响：“西边的‘断狼部’反了！他们说北漠王用兰草田讨好苍梧，丢了祖宗的脸，昨夜烧了王庭设在黑风口的粮站，还说要……要抓住往王庭送草籽的苍梧人，祭他们的狼神。”
他从怀里掏出块烧焦的布，上面绣着半朵风兰，“这是从粮站废墟里捡的，他们说，见了带兰草标的人，格杀勿论。”
赵安之的箭忽然抖了抖，箭尖在阳光下晃出冷光：“这群蠢货！柳御史当年埋草籽的时候，他们祖宗还在狼山啃冻土呢！”
沈砚却盯着牧民耳后的皮肤——那里光洁一片，没有北漠人常见的淡青胎记。
他不动声色地往苏锦衣身边靠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人的毡帽里，藏着断狼部的狼尾标。”
苏锦衣的指尖在镇国佩上停住，狼形佩的银边硌得掌心发麻。
她忽然笑了笑，弯腰将那片缠银线的漠兰叶递给牧民：“你认识这东西吗？前几日在补给站，有个戴同款银坠的人，说要跟我们换泽兰的草籽。”
牧民的眼神猛地闪烁了一下，伸手去接叶子的动作顿了半瞬：“没……没见过。”
“是吗？”苏锦衣的声音轻得像风，“可这银坠的狼眼处，刻着断狼部的暗号呢。”
她忽然提高声音，“若素，你不是说断狼部的人，左臂都有狼形刺青吗？”
牧民脸色骤变，猛地拔刀就往苏锦衣扑来，却被赵安之的箭钉穿了手腕。
弯刀“哐当”落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沈砚的刀己架在他颈间，毡帽滚落的瞬间，果然露出根缠着红绳的狼尾。
“说，断狼部为什么要抓我们？”沈砚的刀又压进半分，沙地上滴下的血珠很快被风吹成暗红的点。
牧民疼得浑身发抖，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巫……巫师说，苍梧来的女人，能让漠兰开出血色的花，用她的血祭狼神，就能让王庭的兰草田枯死……”
赵若素忽然“嘶”了一声，从药箱里翻出本泛黄的医书，书页上画着株诡异的植物——叶片是漠兰的形状，花瓣却红得像血，旁边用北漠文写着“血兰引”。
“这是柳御史标注的禁草，”她指着注解处，“断狼部的巫师擅长用毒草害人，这血兰引，就是用漠兰和人血混种出来的，据说能克风兰……”
李兰忽然拽了拽苏锦衣的衣袖，指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的沙砾正在旋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隐隐有闷雷般的声响传来。
“是沙暴！”她声音发颤，“比牧民说的来得早！”
沈砚一脚将那牧民踹晕，反手将地图卷成筒：“先找岩洞躲起来！赵安之，你断后，把他拖上驼！”
驼队转身往黑风口的方向跑时，苏锦衣回头望了眼那片旋转的沙雾，忽然发现雾里似乎有个黑影，正骑着快驼往他们这边赶，驼铃的声音细碎而急促。
像极了……像极了当年在泽兰城，柳承青骑着快马报信时的声响。
她摸了摸腰间的镇国佩，玉佩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狼形佩的银边竟硌出了道浅痕。
风里忽然飘来缕极淡的香气，不是风兰也不是漠兰，是种带着腥气的甜香。
沙暴撞进黑风口时，他们刚钻进岩洞。
狂风卷着沙石砸在岩壁上，发出巨兽嘶吼般的声响，洞里的火把被气流掀得忽明忽暗，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一群被困住的困兽。
沈砚用风兰绳将那牧民捆在岩壁的石笋上，绳结是泽兰城特有的“死兰结”——越挣扎收得越紧，绳上的倒刺会顺着布料往肉里钻。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火光在他刀疤纵横的脸上跳跃：“搜他的身。”
赵安之翻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块巴掌大的狼皮，皮上用朱砂画着个诡异的阵形，阵眼处缝着片干枯的血兰引。
“这是……献祭的阵图？”他将狼皮往地上一摔，“这群疯子，真信这破草能克风兰！”
李兰蹲在岩洞深处，正用石块垒挡风的墙。
她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岩壁的缝隙——那里竟嵌着半截箭杆，箭尾的风兰绳早己朽烂，杆身上却刻着个熟悉的兰草纹，与赵安之箭囊里那支旧箭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是……我爹的箭？”赵安之冲过去将箭杆抠出来，指尖抚过刻痕处，“我认得这歪歪扭扭的兰草，当年他教我刻箭时，总说要把草叶刻得像在风里摇……”
他忽然沉默了，箭杆的断口处还留着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断的。
苏锦衣走到岩洞最深处，那里的石壁比别处光滑，像是被人常年过。
她用火把凑近照了照，忽然发现石壁上刻着行极浅的字，是苍梧文与北漠文混着写的：“兰生石缝，血灌其根”。
“这是柳御史的笔迹。”她指尖抚过刻痕，石粉簌簌往下掉，“你看这‘兰’字的最后一笔，拖得特别长，像极了他在手札里画的兰草根。”
赵若素正给那昏迷的牧民喂醒兰膏，闻言忽然抬头：“医书上说，柳御史当年在黑风口待过三个月，说是要研究漠兰的抗寒特性。”她往石壁那边挪了挪，忽然指着字下方的阴影，“那里好像有个暗格。”
沈砚用刀撬开暗格的石板，里面露出个陶瓶，瓶身上刻着半朵风兰，与苏锦衣腰间的镇国佩正好能拼成整株。
他拔开瓶塞，里面没有药，只有卷叠得整齐的布，展开来竟是张北漠全图，图上用红笔圈着个叫“狼心谷”的地方，旁边写着行小字：“断狼部巫祠，藏血兰引母株”。
“母株？”李兰凑近看，“难道血兰引不是天生的，是用母株培育的？” 赵若素忽然想起什么，翻到医书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片压干的血兰引，叶脉处用墨笔写着：“母株生于狼心谷寒泉，以活人血养之，花开时能污方圆十里草木。”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柳御史标注说，断狼部的老巫师，三十年前就开始养这东西了。”
此时那牧民忽然哼了一声，眼皮动了动。
沈砚一脚踩在他胸口，火把凑到他眼前：“狼心谷怎么走？你们抓苍梧人，是不是为了给血兰引母株喂血？”
牧民的脸在火光里扭曲着，过了半晌才啐了口血沫：“你们……你们斗不过巫师的。他能让漠兰听话，能让风沙转向，你们的兰草再韧，也敌不过狼神的怒火……”
赵安之忽然将那支刻着兰草的旧箭戳在他眼前：“认得这箭吗？当年我爹就是用这箭，在狼心谷射穿了你们老巫师的耳朵。他说过，装神弄鬼的东西，最怕见血的真本事。”
牧民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不可能！老巫师说，当年那个苍梧弓箭手早就死在沙暴里了！你们骗我！”
“骗没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苏锦衣将陶瓶揣进怀里，镇国佩与瓶身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沈砚，我们得去狼心谷。断狼部要毁兰草田，我们不能让柳御史当年的心血白费。”
沈砚望着洞外渐渐变小的沙暴，忽然往岩壁上靠了靠，那里的阴影里似乎有个极浅的凹槽，形状像只蜷缩的狼。
他用手一摸，凹槽里竟嵌着块狼形佩，与北漠王送的那枚不同，这枚的狼眼是用红宝石嵌的，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这是……断狼部的信物。”赵若素认出佩背面的刻字，“北漠文里的‘权’，只有首领才能戴。”
苏锦衣将两块狼形佩放在一起，红宝石眼的狼头，恰好咬住了银狼佩的脖颈。
她忽然想起北漠王使者说的话：“断狼部的首领，是老王的亲弟弟，当年因为反对与苍梧议和，被赶到了黑风口。”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人的，是驼蹄踏在湿沙上的声音。
赵安之的箭立刻对准洞口，却见一匹瘦驼低着头钻进来，驼背上没有骑手，只有个用风兰绳捆着的布袋，袋口露出半片漠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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