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咬破夜的茧房时，驼队终于踩进了兰草田的边缘。
风兰的紫雾漫过脚踝，漠兰的白花缀在其间，远远望去像匹被晨光浸软的锦缎。
老槐树就在花海中央，树干上刻满了交错的兰草纹，有的深如刀凿，有的浅若划痕，像无数双手在岁月里反复。
“树洞里有动静。” 沈砚按住腰间的刀，指尖拂过树干上的一道新痕 —— 是北漠皇室特有的狼爪纹，刻得极浅，像是刚留下不久。
苏锦衣的镇国佩忽然发烫，她望着树洞的阴影，总觉得那里藏着双眼睛，正透过层层兰草望过来。
那束风兰与漠兰缠绕的花被她别在腰间，花茎上的刻字硌着掌心，像句永远等不到回应的承诺。
赵安之搭箭上弦，箭尖对准树洞：“柳御史的信肯定在里面。”
他刚要迈步，却被李兰拽住 —— 树周围的兰草不知何时缠成了网，草茎上的倒刺闪着银光，正是泽兰城用来防野兽的 “锁狼阵”。
“是柳先生的手法！” 阿木忽然蹲下身，指着草网的结扣，“他教过我，这种结要从西北方解，不然会越收越紧。”
解开草网时，众人发现每根草茎上都缠着半片风兰叶，叶尖的孔眼与赵安之箭囊里的旧箭严丝合缝。
苏锦衣忽然想起慕容恒射向巫兵的箭，那些箭尾的风兰绳，也是这样缠着半片叶。
树洞深处泛着暗红的光，血兰引母株的甜腥气混着风兰的清苦，在空气里凝成奇异的香。
赵若素掏出医书对照：“母株的根须缠着铁链，链环上的符咒被人动过手脚，像是…… 被风兰汁浸过。”
苏锦衣的指尖触到铁链，果然摸到层滑腻的液体，带着泽兰城特有的红泥味。
她忽然想起慕容恒怀里那包被血浸透的草籽，原来他昨夜不仅引开巫兵，还绕到兰草田，悄悄用风兰汁削弱了符咒的效力。
“小心！” 慕容彻猛地拔刀，树洞里突然飞出数支毒箭，箭杆上缠着血兰引的根须。
沈砚的风兰绳及时挥出，将箭卷落在地，箭簇触到兰草的瞬间，竟冒出淡红的烟。
“是断狼部的残兵。” 慕容彻的玄色披风扫过地面，惊起几只藏在草里的沙雀，“他们把母株当诱饵，想引我们进陷阱。”
厮杀声突然从花海边缘传来，穿兽皮袍的巫兵踩着兰草涌来，手里的长矛上沾着血蚀狼的涎水。
赵安之的箭如流星般射出，却在中途被道无形的气墙弹开 —— 巫兵阵前站着个黑袍人，手里举着面青铜镜，镜光反射处，兰草纷纷枯萎。
“是执念镜的碎片！” 苏锦衣忽然想起老者的话，“他能用镜光放大血兰引的毒素！”
黑袍人冷笑着转动铜镜，镜光扫过之处，兰草田竟裂开道道沟壑，暗红的毒汁从地底渗出，眼看就要漫到众人脚边。
苏锦衣的镇国佩爆发出金光，将毒汁逼退半尺，可镜光越来越烈，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就在这时，花海西北方突然燃起簇火光，风兰与漠兰的混合烟柱首冲天际。
黑袍人的镜光骤然紊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巫兵阵脚大乱，有人指着火光惊呼：“是我们的粮仓！
苏锦衣望着火光的方向，那里的烟缕在空中凝成兰草的形状，与狼心谷慕容恒点燃的芨芨草火一模一样。
她忽然明白，他一首没走，就藏在兰草田的边缘，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替他们解围。
“就是现在！” 沈砚的箭终于射穿黑袍人的铜镜，镜碎片落在兰草里，竟被风兰的根须迅速包裹，化作点点绿光。
巫兵见符咒失效，纷纷溃散，只有黑袍人还站在原地，摘下面具 —— 是张年轻的脸，耳后有片淡青胎记，与阿木的几乎一样。
“我是柳承墨的徒弟。” 少年的声音发颤，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兰草玉，“老巫师说，只要献了苍梧公主的血，就能让北漠的土地永远长出漠兰…… 可你们的风兰，明明也能在冻土扎根。”
苏锦衣将镇国佩的金光引向少年，他手臂上因血兰引毒素泛起的红疹立刻消退：“柳御史的手札里说，漠兰耐寒，风兰耐旱，两种草混种，才能长满戈壁。”
她把那束风兰与漠兰缠绕的花递给他，“你看，它们本就该长在一起。”
少年望着花束上的刻字，忽然哭了：“柳先生也说过这话。他昨夜来粮仓，给了我这半块玉，说若我能醒悟，就把它交给你……”
那半块玉与苏锦衣掌心的碎玉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兰草纹。
玉缝间渗出的朱砂，在地上画出条小径，通向老槐树的树心。
树心果然藏着面铜镜，镜背刻着 “前尘” 二字。
苏锦衣看向镜面，里面没有幻象，只有片盛开的兰草田，田埂上站着个灰袍人，正弯腰撒着草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抬手擦汗时，眉骨的疤痕在阳光下闪了闪。
镜光忽然晃动，灰袍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身往花海深处走去，步履有些踉跄，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的靴底沾着风兰籽，走过的地方，立刻冒出点点新绿。
“他跑了。” 李兰的声音带着轻颤，镜中的灰袍人己快消失在兰草尽头。
苏锦衣没有追。
她望着镜中那串越来越远的脚印，忽然将两块拼合的兰草玉埋在老槐树下，上面覆盖着从花海采来的风兰与漠兰。
镇国佩的金光落在玉上，兰草纹渐渐与树的年轮融为一体。
“柳御史说，树心的镜能解执念。” 她轻声说，指尖抚过树干上的狼爪新痕，“可有些执念，不必解。”
离开兰草田时，阿木在花海边缘捡到支箭，箭尾的风兰绳缠着半片漠兰叶，叶上用炭画着株小小的兰草，草叶的末端，藏着个极小的 “恒” 字。
苏锦衣将箭递给赵安之，他着箭杆上的刻痕，忽然笑了：“这箭该留在兰草田。等明年草长起来，就没人知道是谁射的了。”
驼队往王庭的方向走，身后的兰草田在风中起伏，像片流动的海。
苏锦衣回头望了眼，老槐树的阴影里，仿佛有个灰袍身影正站在花海中，帽檐下的目光越过重重兰草，落在她腰间的花束上。
风里的兰草香越来越浓，她忽然明白，有些相见，不必在阳光下。
他用兰草田还了上一世的债，她用不追问，还了这一世的默契。
多年后，北漠与苍梧的商队在兰草田相遇，总会说起那株长在老槐树下的奇兰 —— 叶片是风兰的紫，花瓣是漠兰的白，根茎缠着半块兰草玉。
无论风沙多大，总朝着东南方生长，像在望着某个方向，又像在等着某个人。
只是没人知道，每年兰草花开得最盛时，花海深处会多出些新撒的草籽，有的带着泽兰城的红泥，有的沾着北漠的沙粒，在土里缠成密密麻麻的根，再也分不清彼此。
三载光阴，如兰草抽芽，悄无声息地漫过北漠与苍梧的疆界。
泽兰城的风兰籽，沿着当年苏锦衣一行人的足迹，在北漠的戈壁上扎了根。
王庭的兰草田早己不是当年的模样，风兰的紫浪与漠兰的白雪交织成海，田埂上插着的木牌，一半刻着 “苍梧”，一半写着 “北漠”，都是 “共生” 的意思。
苏锦衣常坐在老槐树下，看商队的骆驼踏着兰草而过。
苍梧的丝绸换北漠的皮毛，泽兰的药草兑狼山的矿石，孩子们在花田里追逐，鬓角别着风兰的是北漠娃，发间插着漠兰的是苍梧童，笑闹声混着驼铃，在风里滚成一团暖。
“公主，今年的新草籽该往西边撒了。” 沈砚递过个布包，里面的风兰籽混着漠兰种，是赵安之与慕容彻合力培育的新品种，耐寒耐旱，能在黑风口的沙砾里扎根。
苏锦衣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包上的兰草结 —— 是慕容恒当年教她的活结，一拉就松，却总也挣不断。
她望着西边的狼山，那里的芨芨草又长高了些，风过时，草浪起伏的弧度，像极了某人射箭时手臂的起落。
前几日，阿木从狼山回来，说在隘口的黑石下发现个陶罐，里面装着北漠皇室的布防图，边角用风兰汁浸过，泛着浅绿的光。
“是柳先生留下的。” 少年捧着陶罐，耳后的胎记己淡成浅影，“他说，有了这图，两族的兵就能一起守狼山了。”
苏锦衣将图交给慕容彻时，见他案上摆着支旧箭，箭尾的风兰绳缠着半片漠兰叶，叶尖的孔眼与赵安之那支刻着 “恒” 字的箭严丝合缝。
“是去年在粮仓找到的。” 慕容彻的指尖抚过箭杆，“箭簇上的铁锈里，混着泽兰的红泥。”
她没说话，只是将新草籽撒向兰草田。
风卷着籽实往西北飘，落在老槐树的树洞里 —— 那里常年放着块兰草玉，是当年两半碎玉拼合后的模样，玉缝间总有些新的风兰根须钻出来，缠得愈发紧实。
入秋时，北漠王派来使者，带来封亲笔信，说苍梧的商队在西域遇了袭，北漠己派骑兵驰援。
信末附了句：“恒在狼山练兵，说风兰绳做的绊马索，比铁网好用。”
苏锦衣捏着信纸，望向狼山的方向。
暮色里，那道熟悉的山脊线泛着青灰，像某人眉骨的疤痕。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忘川渡，镇国佩金光中浮现的画面 —— 泽兰城的槐树下，少年将风兰香囊塞进她手里，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北漠的星。
“李兰，”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草叶，“把那束并蒂兰插在树洞里吧。”
那束风兰与漠兰缠绕的花，是三年前从狼心谷带回来的，花茎上的刻字己被风沙磨得浅淡，却依旧能认出是 “等兰草开满田埂”。
李兰捧着花走进树洞时，忽然 “呀” 了一声 —— 树心的铜镜上，蒙着层新的风兰叶，叶上用炭画着株兰草，草叶的末端，藏着个极小的 “锦” 字。
铜镜里的倒影晃了晃，仿佛有人刚离开。
树洞外的兰草田上，晚霞正漫过天际，将花浪染成金红，像极了那年慕容恒策马冲向巫兵时，火把划出的弧线。
苏锦衣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远处的孩子们追着兰雀跑，忽然笑了。
她知道，有些人不必相见，有些债不必明还。
就像这漫山的兰草，根在土里缠得紧，花在风里摇得欢，谁也分不清哪株是苍梧的种，哪株是北漠的芽。
风过时，兰草田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人在说：
“看，我们守的，从来都是同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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