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衣是被廊下铜铃的脆响惊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心口还残留着长剑刺穿皮肉的钝痛,指尖下意识地去按——却只触到一片光滑的锦缎,绣着缠枝莲的纹样,是她十岁时最喜欢的寝衣。
窗外的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漫进来,落在紫檀木梳妆台上,那里摆着她还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是初学女红时的拙作。
铜镜里映出张稚嫩的脸,眉眼间还带着婴儿肥,鬓边别着支小巧的银蝴蝶簪——那是去年生辰,父王亲手给她簪上的。
“公主,您醒了?”侍女青禾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发怔,笑着打趣,“昨夜说要去喂新来的小鸽子,这会儿倒赖在床上了。”
小鸽子……苏锦衣忽然想起什么,赤着脚就往殿外跑。
青石板路带着清晨的凉意,拂过脚踝时,惊得她打了个颤——不是临死前的绝望寒意,是活生生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凉。
御花园的枫树林还是新栽的,树干细得能被她一把抱住。
石桌上放着个小小的竹笼,里面的灰鸽子正歪着头啄食,翅膀上还沾着点泥渍,是她昨日从侍卫手里救下的那只。
“公主慢点跑,小心摔着!”
青禾追出来时,正看见苏锦衣蹲在竹笼前,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鸽子身上。
“青禾,”苏锦衣哽咽着转头,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眼底却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惊涛骇浪,“现在是……苍梧二十三年的春天,对吗?”
青禾愣了愣,伸手探她的额头:“公主没发烧呀?可不是嘛,前几日陛下还带着您去太液池划船呢。”
苍梧二十三年。
北漠国还未灭国,子.....慕容恒也还没进入皇宫。
赵安之兄妹现在还是小孩子,吴玦还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外姓王。
那些血流成河的画面,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还锁在未来的时光里,像一卷尚未展开的残卷。
她真的……回来了。
苏锦衣用力抹掉眼泪,小小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疼,却让她无比清醒。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那个躲在父王羽翼下的小公主,不要再等到国破家亡时才明白“责任”二字的重量。
吴国的铁骑踏碎城门之前,吴玦的毒计付诸行动之前,苏子恒的刀染上族人鲜血之前……她要拦住这一切。
“青禾,去把那本《北漠风物志》拿来。”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就是父王放在书房第三层架子上的那本,蓝布封皮的。”
青禾虽觉奇怪,还是依言去了。
苏锦衣望着笼中的鸽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后,赵若素也是这样,蹲在反叛军的帐外喂受伤的信鸽,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那时她总笑若素心软,如今才懂,那点柔软有多珍贵,又有多容易被乱世碾碎。
“公主,书拿来了。”青禾捧着本厚厚的书回来,封皮果然是靛蓝色的,边角还带着磨损。
苏锦衣接过书,指尖抚过封面上的烫金小字。
她记得前世临死前,苏子恒说北漠皇室有月牙形胎记,这本《风物志》里,一定藏着更多关于北漠的秘密——比如他们的软肋,他们的期盼,或许还有……阻止战争的方法。
书页被轻轻翻开,泛黄的纸面上印着北漠的地图,标注着他们的牧场、水源,还有一行小字:“北漠擅骑射,然年年冬春缺粮,需南下互市。”
缺粮……苏锦衣的眼睛亮了。
父王总说北漠是蛮夷,贪得无厌,可他从没想过,若能以粮草换和平,若能开放边境互市,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屠城,不会有苏子恒的血海深仇。
“青禾,替我备份点心。”她合上书,转身往父王的勤政殿跑,小小的身影在晨光里跑得飞快,像要追上即将溜走的时光,“我要去见父王。”
她要告诉父王,北漠不是豺狼,是可以坐下谈判的邻邦。
她要在苏子恒还没成为复仇工具前,阻止他们国家的悲剧。
不只是为了苏子恒,更是为了那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
她要找到赵安之兄妹,在他们流离失所前,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
风吹过枫树林,新抽的嫩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她心底的誓言。
铜镜里的小女孩抬起头,眼底再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这一次,命运的网,该由她亲手来织了。
勤政殿的檀香混着墨香漫过来,苏锦衣踮着脚才够到门框,看见父王正趴在案前批阅奏折,紫袍广袖垂落在地,袖口的金龙绣纹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
“父王!”她攥着那本《北漠风物志》冲进去,书页被风掀得哗哗响,“您不能打北漠国!”
苍梧王抬起头,浓眉微蹙,手里的朱笔还悬在竹简上:“打什么北漠国?”
他放下笔,笑着朝她招手,“过来,让父王瞧瞧,我们的小公主又听了哪个说书先生胡诌,把自己急成这样。”
苏锦衣跑到案前,把书“啪”地拍在奏折上,指着其中一页的地图:“就是这个北漠国!在咱们苍梧北边的,您不能派兵去打他们,更不能……”
她顿了顿,把“屠城”两个字咽了回去,换成孩子气的控诉,“不能烧他们的房子,不能杀他们的人!”
苍梧王拿起书翻了两页,眼神里满是茫然:“这北漠……是哪个部族?父王从未说过要打他们呀。”
他挠了挠女儿的头顶,指腹蹭过她鬓边的银蝴蝶簪,“咱们苍梧如今国泰民安,边境安稳得很,打什么仗?倒是你,昨夜是不是又梦到打仗了?”
苏锦衣愣住了,小手还按在地图上的“北漠”二字上。
她记得前世临死前,苏子恒说父王是明年下令伐漠的,难道……现在距离那道诏令,只有一年了,父王怎么可能会毫不知情。
可是事实就是北漠国灭国了,难道父皇在瞒着自己。
苏锦衣的担忧,来自于另一段被鲜血浸透的人生。
她怕的不是“父王可能会打北漠”,而是“父王一定会打北漠”——就像在另一段人生里,那些看似偶然的猜忌、被刻意放大的威胁、奸臣在耳边的低语,最终都会推着父王举起屠刀。
她怕自己这一世的阻止,不过是延缓了悲剧的发生,怕那些温暖的承诺,终会被权力和仇恨碾碎。
就像此刻,她攥着父王的衣袖撒娇时,指尖还能想起前世临死前,那把刺穿心口的剑有多凉。
那凉意里,藏着北漠三十万亡魂的哭嚎,藏着苏子恒眼底的绝望,也藏着她自己没能护住任何人的、彻骨的悔恨。
所以她要问,要确认,要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攥紧父王的承诺——因为她真的见过,当这承诺碎掉时,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父王,你真的没有攻打北漠国的打算吗?不许骗锦儿,不然锦儿就再也不理你了。”
“傻丫头。”苍梧王把她抱到膝头,指着窗外的太液池,“你看那池里的锦鲤,若不去招惹,它们自然不会跳出水面来咬人吗?”
他拿起一块蜜饯塞进她嘴里,甜意漫开时,声音也软了,“父王当了十年国君,最清楚打仗的苦。只要他们不来犯我苍梧,父王这辈子都不会主动动兵。”
“那……您能和他们做朋友吗?”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期盼的光,“就像您和南边的璃国国君那样,互相送好看的布料,送甜甜的果子。”
苍梧王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们锦衣还懂‘互市’了?行啊,等父王忙完这阵子,就召北漠的使者来宫里,让你也瞧瞧他们的小郡主,说不定还能跟你换帕子呢。”
苏锦衣的心忽然落回了原处,像悬在半空的风筝终于找到了线。
原来五年前的父王,还不是那个被权力和猜忌吞噬的君主,原来那些血海深仇,真的有可能只是后来的一念之差。
“那拉钩!”她伸出小拇指,眼里的泪终于变成了笑,“父王不许骗我,不许打北漠,不许……”
“好好好,拉钩。”苍梧王笑着勾住她的手指,指腹的薄茧蹭得她痒痒的,“父王向我们锦儿保证,只要北漠不犯我疆土,苍梧永远和他们交好。”
窗外的风穿过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像在为这个约定作证。
苏锦衣靠在父王怀里,偷偷掀开《北漠风物志》的最后一页,那里印着北漠的习俗:“每年三月,部族会举行为期三日的‘祭月节’,孩童会佩戴月牙形木牌,祈求平安。”
月牙形……苏锦衣的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父王,这个给您。”
那是枚用桃木刻的小月牙,边缘还被她磨得有些毛糙,是昨夜睡不着时,摸黑用小刀刻的。
“您把这个放在案头,就当是……是北漠和苍梧永远好好的记号。”
苍梧王接过木牌,放在竹简旁。
“好,父王就放在这儿,天天看着。” 苏锦衣看着那枚木牌,忽然觉得心口的钝痛彻底消失了。
阳光从父王的肩头漫过来,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
像极了前世枫树林里,有人替她挡箭时,后背传来的温度。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那温度变成冰冷的血。
她要让那枚桃木月牙,真的成为平安的记号。
要让那个叫慕容恒的男孩,永远不必在尸堆里流泪。
要让所有的故事,都有个温柔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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