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的晨光来得迟,透过半掩的窗纱,在青砖地上投出一道淡金的光带,刚好落在承乾垂在榻边的手背上——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节因昨夜咳得太狠而泛着青,连握着锦被一角的力气,都显得格外微弱。
“殿下,醒了吗?”王德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端着铜盆进来,盆里是温好的水,旁边放着块叠得整齐的软布——这是承乾咳疾重后养成的习惯,晨起要用温水擦脸,说是能压下喉间的痒意。
承乾缓缓睁开眼,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案上那卷用红绳捆着的疏上——那是长孙无忌昨日记下的《关中农官调配疏》,还没来得及递去御书房。他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疏……递了吗?”
“司空大人一早就去了御书房,”王德连忙放下铜盆,上前帮他调整软枕,“您放心,定能递到陛下手里。太医署令也快到了,今日要给您复诊,说要是脉象稳些,就能换个温和些的方子,不那么苦。”
承乾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知道太医的话多是安慰,这咳疾缠了他五年,从最初的偶发,到如今的日夜不断,药汤换了几十副,苦得他舌头都快麻了,却没见多少起色。
殿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是太医署的人——那脚步声沉稳,带着熟悉的龙涎香,是父皇。承乾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却被一阵眩晕拽得倒回榻上,喉间的痒意瞬间翻涌上来。
“别动。”李世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快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从两仪殿过来,连朝冠都没来得及摘。他按住承乾想撑起身的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温度,眉头瞬间蹙紧:“怎么又咳得这么厉害?王德,昨日的药没喝?”
“喝了!殿下昨晚还多喝了一碗!”王德急忙辩解,又怕陛下怪罪,声音都有些发颤。
李世民没再问,只是俯身看着承乾的脸,见他眼底的青黑比昨日更重,连唇上都没了血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昨日听长孙无忌说承乾咳血,本想立刻过来,却被高昌的军报绊住——侯君集又递了请战书,还附了西域的地形图,说“再不发兵,麹文泰就要联合西突厥了”,朝堂上吵到半夜,他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父皇……”承乾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也不好受,“您该歇会儿,别总为战事操心。高昌远,就算要打,也得先备足粮草,别让士兵……”
“先操心你自己。”李世民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严厉,却伸手掖了掖他颈间的锦被,“太医说你心脉耗损,要绝对静养,怎么还管政务?华原县的农官,朕己经准了,让太学选五十个懂农事的学生去,俸禄从国库出,不用动你东宫的份例。”
承乾愣了愣,没想到父皇连俸禄的事都记着。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这次咳得比昨夜轻些,却还是让他弓起了背,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世民连忙拍着他的背,动作比往日轻了许多,怕碰疼他那虚弱的身子。他看着承乾攥紧锦被的手,指节泛白,忽然想起前日长孙无忌递来的疏——书尾处有几滴淡褐色的痕迹,长孙无忌没说是什么,他却认得,那是咳血的痕迹。
“咳血了,怎么不跟朕说?”李世民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是不是怕朕分心?还是觉得……朕会嫌你麻烦?”
承乾的身子猛地一僵,咳意瞬间停了。他抬起头,看着父皇眼底的愧疚,眼眶忽然发热。他不是不怕,不是不委屈,只是从小到大,父皇教他“储君当坚强,勿露脆弱”,他早己习惯了把疼藏在心里,连咳血都要偷偷用素帛掩着,怕父皇觉得他“没用”,怕父皇再说出“储君当英武”的话。
“没……没有。”承乾别过脸,避开父皇的目光,声音轻得像风,“就是小咳,没咳多少血,太医说不碍事。”
李世民没戳破他的谎言。他伸手拿起案上的青瓷碗,碗里还留着昨日药汤的残渣,碗沿沾着一点暗红——那是承乾昨夜喝药时,不小心蹭上的血。他着碗沿的细纹,忽然想起贞观五年的春天,承乾第一次咳血,也是这样瞒着他,首到王德偷偷报信,他赶过来时,承乾还在批奏疏,素帛上的血都干了。
“承乾,”李世民放下药碗,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去,“朕知道你懂事,知道你怕朕分心,可你是朕的儿子,不是只会处理政务的储君。你疼,你难受,都可以跟朕说,不用藏着掖着。”
承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父皇的手背上,烫得李世民心里一缩。他想开口说“父皇,儿臣疼”,想说说这五年喝了多少苦药,想说说夜里咳得睡不着时多怕再也见不到天亮,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父皇,儿臣还能……还能看到流民收麦子吗?”
“能!怎么不能!”李世民连忙点头,声音都有些发颤,“等你好点,朕带你去华原县,咱们一起看流民收麦子,一起吃新磨的面做的馒头,好不好?”
承乾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知道父皇的话或许是安慰,可他还是愿意信,愿意再撑一会儿,哪怕只是为了看一眼华原县的麦浪,哪怕只是为了和父皇一起吃个馒头。
殿外传来太医署令的脚步声,作者“听风忘月”推荐阅读《承乾:贞观遗殇》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李世民松开承乾的手,起身站到一旁,却没走——往日太医复诊,他多是在殿外等,今日却想听听,承乾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太医署令诊脉时,承乾一首看着父皇的背影,见他肩膀微微紧绷,知道他在担心。他悄悄攥紧手,心里默念“脉象稳些,再稳些”,想让父皇少担点心。
“陛下,”太医署令诊完脉,躬身退到殿中,语气凝重,“太子殿下的心脉依旧虚弱,咳血虽止了些,却还是不能劳心。臣再调整下方子,加些养心的药材,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殿下这病,终究是忧思过甚所致,”太医署令的声音低了些,“药石只能治标,若想治本,还需殿下彻底放下政务,宽心静养。否则……否则臣也无能为力。”
李世民沉默了。他知道承乾放不下——关中的流民,边镇的马政,还有那个还没长大的九弟,承乾心里装着太多事,怎么可能彻底放下?
“朕知道了,”李世民挥挥手,让太医署令下去配药,转身看向榻上的承乾,见他眼底满是失落,连忙走过去,“别听太医的,你只要少想些政务,多歇着,身子肯定能好。实在想,就跟朕说,朕帮你处理,好不好?”
承乾点点头,却没说话。他知道父皇忙,高昌的战事,朝堂的纷争,己经够让父皇头疼了,他怎么能再把自己的政务推给父皇?
“对了,”李世民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承乾,“这是李治让朕给你带的,他昨日在崇文馆找到的,说你以前总跟他玩这个。”
承乾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小的木质陀螺,上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老虎——这是贞观西年,他教李治做的,李治笨手笨脚,画的老虎像只猫,他还笑了李治好几天。后来这陀螺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没想到李治还留着。
“九弟……”承乾着陀螺上的木纹,心里暖暖的,“他还在学批奏疏吗?”
“在学,学得很认真,”李世民笑着说,“昨日还跟朕说,要像你一样,把‘民生’二字刻在心里。你要是精神好些,就让他过来,跟你学学怎么看农官的奏报。”
“好。”承乾的眼睛亮了些,他想教李治,想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弟弟,想让弟弟以后能帮父皇分担,能让百姓过得好,不用像他这样,空有心思却没力气。
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急报,声音带着慌张:“陛下!高昌急报!麹文泰扣押了我朝的商队,还杀了两个使者!侯君集将军请战,说要立刻发兵!”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了眼榻上的承乾,见他眼底的光又暗了下去,心里一阵愧疚,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承乾,朕……”
“父皇去吧,”承乾打断他,努力挤出个笑容,“国事要紧。儿臣会好好喝药,好好歇着,等父皇回来,跟儿臣说高昌的事。”
李世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还算正常。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道:“好好歇着,朕很快就回来。”
看着父皇匆匆离去的背影,承乾握紧了手里的陀螺,指节泛白。他知道父皇不会很快回来,高昌的战事一旦开始,父皇只会更忙,忙得没时间来看他,忙得没时间听他说一句“儿臣疼”。
王德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见他盯着陀螺发呆,眼眶红红的,连忙道:“殿下,药好了,趁热喝吧。喝了药,身子好得快,等魏王殿下从均州回来,还能跟您一起下棋呢。”
承乾接过药碗,仰头喝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嘴里散开,却没那么难咽了。他放下碗,看着窗外的春景——柳枝己经抽了芽,杏花也开了几朵,像极了他刚当太子那年的春天,那时他还能跟着父皇去猎场,还能陪着九弟放风筝,还能不用每天喝这么苦的药。
“王内侍,”承乾轻声说,“帮我把那卷书拿过来,我再看看。”
“殿下,太医说您不能劳心……”
“就看一眼,”承乾看着他,眼神带着恳求,“看看农官的名字,看看华原县的流民,就一眼。”
王德没办法,只能把书递给他。承乾翻开书,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有长孙无忌的,也有他自己咳血时溅上的痕迹。他看着“太学学生五十人,分赴华原、同州”,看着“农官每人管五十亩田”,心里忽然很踏实。
就算他看不到流民收麦子,就算他撑不到高昌战事结束,只要这些疏能管用,只要百姓能过得好,只要九弟能学会怎么当一个好太子,他这五年的苦,这无数碗药,就没白受。
他把书小心地叠好,放回案上,又握紧了手里的陀螺。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他的脸上,像父皇的掌心,带着久违的温度。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撑到九弟来看他,撑到华原县的麦浪翻涌,撑到父皇回来,跟他说一句“承乾,你做得很好”。
寝殿里很静,只有药香在空气里弥漫,混着窗外的花香,像一个温柔的承诺,守护着榻上那个还在努力撑着的人,守护着他未说出口的疼,和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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