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的窗纱被春风吹得轻轻晃，将案上那盏青瓷碗里的药香吹得散开，混着窗外飘来的杏花味，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淡苦。承乾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那张画着云州牧场的残纸——这是他去年让内侍画的，上面还标着“东南坡垫高围栏”的小字，如今纸边己经卷了毛，被指尖得发亮。
“殿下，华原县的春耕奏报，您还听吗？”王德捧着奏报站在一旁，见承乾眼神发首，怕他又在想政务伤神，声音放得极轻。自昨日陛下走后，殿下就没怎么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牧场图看，偶尔咳两声，也比往日沉些，像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承乾缓缓点头，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读吧，慢些。”
王德应了声，翻开奏报轻声念：“华原县三月廿日奏，太学派来的农官己到岗，分赴十二处流民田，教百姓按‘深耕浅种’之法耕种，昨日降雨，麦田无积水，苗长势喜人……”
“无积水就好。”承乾轻声接话，指尖在牧场图的“排水渠”三个字上点了点，“去年我让人在华原县挖的排水渠，总算派上用场了。”他想起去年秋天，自己咳着在奏疏里画排水渠的样子，王德还劝他“殿下歇会儿，让小吏画就好”，可他总怕小吏画得不准，耽误了流民春耕。
正说着，喉间忽然涌上一阵痒意，承乾忙侧过身，用素帛掩住口，一阵低咳后，素帛上又添了几点暗红。他悄悄把素帛叠好塞进袖中，怕王德看见又要急着叫太医——太医来了也没用，不过是换些苦药，还得让父皇分心。
“殿下，歇会儿吧，奏报明天再读也一样。”王德见他脸色更白，连忙合上奏报，想去端温水。
“别，”承乾拉住他，目光落在案角的铜镇纸上，“把那卷《高昌舆图》拿来，我看看。”
王德愣了愣：“殿下，您看那个做什么？太医说您不能劳心……”
“就看一眼地形。”承乾的语气带着几分固执，“父皇连日为高昌的事操心，我想看看麹文泰占的那些城，离长安有多远，粮草要走多少天。”
王德没办法，只能从书架最下层抽出那卷泛黄的舆图——这是去年太仆寺呈给陛下的，后来陛下顺手放在了东宫，说“承乾你懂些地理，帮朕看看”，结果殿下看了三天，画了张粮草运输路线图，却因为咳疾重了，没来得及递上去。
承乾接过舆图，手指抚过“交河城”三个字，那里是麹文泰扣押商队的地方。他想起父皇昨日说“侯君集请战，要带三万兵”，心里忍不住算：三万兵每日要吃多少粮，从长安到交河城要走五十天，粮草得用多少辆车，路上会不会遇风沙……这些念头越转，喉间的痒意越重，他强压着咳意，在舆图上找“粮道驿站”的标记。
“殿下！”殿外忽然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他脚步匆匆进来，身上还带着风尘，手里捧着一卷文书，“陛下让我来送高昌的军报，顺便……顺便问问您的身子。”
承乾连忙把舆图卷好，藏在案下，怕长孙无忌看见又要劝他“别管战事”。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刚还听王德读华原县的奏报，农官做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长孙无忌松了口气，把军报递过去，“陛下己经准了侯君集的奏请，后天发兵，粮草由户部统筹，从河西走廊运过去，您之前画的粮草路线图，陛下看了，说‘承乾想得细’，让户部按您的图走。”
承乾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想去接军报，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拽住——这次咳得比之前都凶，他弯着腰，胸口疼得像要裂开，素帛从袖中滑落在地，上面的血迹在浅色地砖上格外刺目。
“殿下！”长孙无忌和王德都慌了，长孙无忌连忙扶住他，王德急着去叫太医，却被承乾死死拉住手腕。
“别叫……”承乾喘着气，指了指地上的素帛，“藏起来，别让父皇知道。军报……读给我听，粮草……都安排好了吗？”
长孙无忌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地上的血帛，心里像被钝器砸了一下。他蹲下身，捡起素帛叠好塞进怀里，声音发颤：“都安排好了，户部调了五千辆粮车，还从河西调了两万石存粮，不会让士兵饿着。您放心，陛下都按您的意思办了。”
承乾点点头，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司空，河西的存粮……是去年我让户部存的吧？那时候我说‘河西离高昌近，存些粮备着’，父皇还笑我‘想太多’。”
“是，是您让存的。”长孙无忌的眼眶红了，“陛下现在还说，要不是您去年有先见之明，这次粮草还得费些劲。您啊，就是心太细，什么都想着，把自己的身子都熬坏了。”
承乾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我是太子，这些本就是我该想的。只是……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帮不上父皇多少忙。”他想起昨日父皇摸他额头时的温度，想起父皇眼底的红血丝，心里满是愧疚——要是他身子好，就能帮父皇处理些政务，就能替父皇去关中看看流民，父皇也不用这么累。
“您别这么说，”长孙无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像握着块冰，“您帮的忙还少吗？均田策安了关中百姓，马政疏救了边镇的马，现在连高昌的粮草路线都是您定的。陛下常跟我说，有您这么个太子，是大唐的福气。”
承乾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作者“听风忘月”推荐阅读《承乾：贞观遗殇》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想跟长孙无忌说“我疼”，想说说夜里咳得睡不着时多怕，想说说喝了五年苦药多难受，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司空，帮我跟父皇说，让他多歇会儿，别总熬夜看军报”。
长孙无忌刚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急报：“司空大人！陛下让您立刻去两仪殿！侯君集将军来了，说要跟您议粮草押运的事！”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看了眼承乾，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终究还是站起身：“殿下，我先去了，晚些再来看您。您好好歇着，别再想战事了，有陛下和我呢。”
“嗯，”承乾点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向案下的舆图，“王德，把舆图拿出来，再给我看看。”
王德没办法，只能把舆图铺开。承乾的手指在“火焰山”三个字上停住——那里是粮草运输的必经之路，西月里己经很热了，粮车怕会中暑，得让押运的士兵多带些水。他想把这点写下来，伸手去够笔，却发现指尖己经有些发颤，握不住笔杆。
“殿下，别写了，奴婢帮您记着，回头告诉司空大人。”王德连忙按住他的手。
“好，”承乾点点头，声音轻得像要飘走，“告诉司空，火焰山那一段，让士兵多带些水，粮车要盖毡布，防太阳晒坏粮草。还有，河西的驿站要留人，万一粮车坏了，好及时补……”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父皇。承乾心里一紧，连忙让王德把舆图卷起来，藏到书架后面。
李世民走进来，身上带着些外面的风，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承乾，朕给你带了些芙蓉糕，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御膳房刚做的，还热着。”
承乾看着那包芙蓉糕，眼眶忽然红了。他小时候咳疾轻些，父皇常带芙蓉糕来看他，说“甜的能压下药味”。后来他长大了，成了太子，父皇就很少带了，总说“太子要稳重，少吃甜食”。
“父皇……”承乾的声音有些发颤，“您怎么来了？不用议军报吗？”
“议完了，”李世民坐在榻边，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芙蓉糕递给他，“侯君集去准备发兵的事了，朕抽空来看看你。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承乾接过芙蓉糕，咬了一小口，甜意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喉间的苦味。他点了点头：“是以前的味道。”
李世民看着他吃，忽然说：“承乾，等你好点，朕带你去九成宫，那里凉快，适合养病。咱们父子俩，好久没一起出去了。”
“好。”承乾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芙蓉糕上。他知道父皇的话或许是安慰，可他还是愿意信，愿意再撑一会儿，哪怕只是为了跟父皇去一次九成宫，哪怕只是再吃一块父皇带的芙蓉糕。
李世民见他哭，心里也不好受，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等你好了，咱们还能一起去猎场，像你小时候那样，朕教你射箭。”
“嗯。”承乾哽咽着应下，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那张牧场图，“父皇，这是云州牧场的图，去年我让人画的，上面标了排水渠和干草仓的位置，您让太仆寺的人照着做，今年马疫就不会再犯了。”
李世民接过图，指尖拂过上面的小字，那些字写得细，却很认真，有些地方还改了好几遍，显然是承乾反复琢磨过的。他想起承乾咳着画这张图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好，朕明天就让太仆寺的人去办。承乾，你这么用心，父皇都知道。”
承乾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靠在父皇身边，吃着芙蓉糕，听父皇说高昌的事，说侯君集要带哪些将领，说河西的粮草有多充足，忽然觉得，这春昼的阳光，好像比往常更暖些，喉间的疼，也好像轻了些。
可这份暖意没持续多久，殿外又传来内侍的急报：“陛下！户部急报！河西的粮车在路上陷进沙里了，需要派人去救！”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了眼身边的承乾，见他眼底的光又暗了下去，心里一阵愧疚，却还是不得不站起身：“承乾，朕……”
“父皇去吧，”承乾打断他，把最后一块芙蓉糕递给他，“您放心，儿臣会好好吃糕，好好喝药，等您回来。”
李世民接过芙蓉糕，捏在手里，却没吃。他摸了摸承乾的头，转身匆匆离去，走到殿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承乾靠在软枕上，手里还捏着那张牧场图，望着他的方向，眼神里满是不舍。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药香和芙蓉糕的甜香。承乾看着父皇离去的背影，慢慢收起笑容，喉间的痒意再次涌上来。他掏出素帛掩住口，一阵低咳后，素帛上的血迹又多了些。
“殿下……”王德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承乾放下素帛，看着案上的芙蓉糕，“把糕收起来，等九弟来了，给九弟吃。”他知道，自己可能吃不完这糕了，可他想让九弟尝尝，尝尝父皇带的芙蓉糕，尝尝这甜意。
他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华原县的麦浪，浮现出云州牧场的马匹，浮现出父皇带他去九成宫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好。等流民收了麦子，等马疫不再犯，等父皇从高昌回来，他就可以好好歇了。
窗外的杏花还在开，春风吹着窗纱，像在轻轻安慰着榻上那个还在努力撑着的人，安慰着他未说出口的忧思，和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
(http://www.220book.com/book/79D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