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的窗棂外,槐花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瓣被风卷着飘进来,落在承乾摊开的素帛上,像撒了把碎雪。他靠在软枕上,指尖捏着支细笔,笔尖悬在素帛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手抖得厉害,连笔杆都握不稳,更别说写字了。
“殿下,先歇会儿吧,笔都快掉了。”王德端着重新热好的药进来,见他额间渗着汗,嘴唇发白,连忙放下药碗,想去扶他的手。这几日殿下的手越来越没力气,昨日还能勉强写几个字,今日连笔都快握不住了,可偏要执着于给晋王殿下写“治学笔记”,说“九弟刚学批奏疏,有些地方得提醒他”。
承乾轻轻摇头,把笔往掌心按了按,努力稳住手,在素帛上落下“流民奏报需核实地形”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比初学写字的孩童还不如,最后一个“形”字的末笔拖得太长,墨汁晕开,在素帛上浸出一小团黑。他看着那团墨,忽然低低地咳了起来,这次咳得不算凶,却让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殿下!”王德急忙递上温水,看着他喝了两口,才敢开口,“晋王殿下昨日让人递了信,说他跟着长孙司空去了华原县,看了麦田,还帮着农官教百姓除草,百姓都夸他‘像先太子一样心细’呢。”
承乾的眼睛亮了亮,握着笔的手也稳了些:“九弟……没出差错吧?农官的奏报,他能看懂吗?”
“没出差错,”王德笑着说,“晋王殿下还在信里说,按着您教的法子,把‘均田策’的要点都记在册子上,遇到不懂的就问长孙司空,还说等回来给您看呢。”
“那就好。”承乾松了口气,又想往下写,喉间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慌忙侧过身,用袖口掩住口,等那股劲过去,放下袖口时,淡青色的衣料上己经沾了几点暗红。他悄悄把袖口往身后拢了拢,怕王德看见又要急着叫太医——太医来了也只是换方子,苦药喝了无数碗,身子却越来越沉,他不想再让父皇因为他的病分心,尤其是现在高昌战事刚有转机。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不是内侍的轻步,是带着铠甲寒气的重步——是父皇。承乾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把素帛藏起来,却被李世民先一步走进来按住了手。
“藏什么?让朕看看。”李世民的声音比往日温和,身上还带着未散的风尘,甲胄的金属扣碰撞着,发出轻响。他刚从两仪殿过来,侯君集送来捷报,说己经拿下高昌的柳中城,擒了麹文泰的侄子,算是初战告捷。他没顾上跟大臣们庆功,先来了东宫,想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承乾。
承乾没敢抬头,只把素帛往他面前推了推:“是……给九弟写的笔记,怕他批奏疏出错。”
李世民拿起素帛,指尖拂过那些歪扭的字迹,还有衣料上蹭到的暗红血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承乾小时候,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那时候的字虽然稚嫩,却工整有力,哪像现在这样,连笔都握不稳。
“写得好,”李世民的声音有些沙哑,“九弟要是看到,肯定会好好学。”他把素帛叠好,放进怀里,又从腰间解下个小锦袋,递给承乾,“这是柳中城的特产,西域的和田玉,雕了只小老虎,你小时候不是总说想要只玉老虎吗?”
承乾接过锦袋,掏出里面的玉老虎,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眼眶忽然发热。他小时候确实跟父皇提过,说看到御书房的玉摆件,想要只小老虎,可后来咳疾重了,就忘了这事,没想到父皇还记得。
“父皇……柳中城拿下了?士兵们……没伤着吧?粮草够不够?”承乾握着玉老虎,急忙问道,比关心自己的病还上心。
“没伤多少人,粮草也够,”李世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还算正常,“侯君集办事稳妥,你放心。等彻底拿下高昌,朕就带你去西域看看,看看你当年画的粮草路线,是不是真的好用。”
“好。”承乾用力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可刚笑就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比之前都久,身子都在抖。李世民连忙拍着他的背,从怀里掏出块素帛递给他,等他咳完,才发现素帛上染了好几片暗红的血。
“承乾……”李世民的声音发颤,握着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没事,”承乾喘着气,把染血的素帛叠好,“就是小咳,歇会儿就好。父皇打赢了就好,别……别总惦记我。”
李世民没说话,只是把他往自己身边扶了扶,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殿外的槐花香飘进来,混着药味,竟没那么苦了。他看着承乾握着玉老虎的手,那么瘦,指节都凸了出来,忽然想起承乾刚被立为太子那年,才八岁,穿着小小的朝服,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大人,说“父皇,儿臣以后要帮您治理天下”。
“承乾,”李世民轻声说,“当年你说要帮朕治理天下,你做到了。均田策安了关中百姓,马政疏救了边镇的马,连高昌的粮草路线都是你定的。你是个好太子,是朕的好儿子。”
承乾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玉老虎上,溅起细小的水珠。他这辈子,最想听到的就是父皇这句话,以前总觉得遥不可及,现在听到了,却觉得鼻子发酸,心里又暖又疼。
“父皇……儿臣还没看到九弟长大,还没看到华原县的麦子收……”承乾哽咽着说,声音越来越轻,“儿臣还想……还想跟父皇一起去九成宫……”
“会看到的,”李世民连忙擦去他的眼泪,“等你好点,咱们就去九成宫,去华原县看麦子,看着九弟长大。你还要教九弟批奏疏,教他怎么当一个好太子,是不是?”
承乾点点头,靠在父皇怀里,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安心。他握着玉老虎,闻着父皇身上的龙涎香,听着殿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好像所有的疼都轻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承乾忽然睁开眼,轻声说:“父皇,帮我给九弟写句话吧,就说‘治学要用心,为政要爱民’。”
李世民点点头,拿起笔,在承乾的素帛上写下这十个字。他的字苍劲有力,却在“民”字的末笔顿了顿,墨汁晕开,像一滴泪。写完后,他把素帛递给承乾,承乾用指尖拂过字迹,轻声说:“九弟看到这个,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说长孙无忌在殿外等,有高昌的军务要议。李世民皱了皱眉,看着怀里的承乾,舍不得起身。
“父皇去吧,”承乾推了推他,“军务要紧。儿臣在这里等您,等您回来……给我讲高昌的事。”
李世民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头,才起身离去。走到殿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承乾靠在软枕上,握着玉老虎,看着他的方向,眼神里满是不舍。
李世民走后,王德进来收拾,见承乾己经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蹙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素帛。王德轻轻把素帛从他手里抽出来,叠好放进锦盒里——这是殿下咳血的素帛,他己经攒了十几块了,都小心地收着,想着等殿下好了,就烧了,省得他看见心烦。
窗外的槐花还在落,风一吹,花瓣落在承乾的脸上,像轻轻的吻。殿内的烛火还亮着,映着他苍白的脸,映着案上的青瓷药碗,映着那块写着字的素帛。
王德看着熟睡的承乾,心里悄悄祈祷:“先太子,您就好好歇会儿吧,等您醒了,晋王殿下就回来了,华原县的麦子也快熟了,陛下也打赢了仗,您想要的,都会有的。”
夜色渐深,槐花香更浓了。承乾在梦里,好像看到了华原县的麦浪,金黄一片,九弟在麦田里笑着向他挥手,父皇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块芙蓉糕,说“承乾,快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他笑着跑过去,好像所有的疼都消失了,只剩下满世界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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