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的窗开着半扇，初夏的风裹着远处传来的蝉鸣，还有一缕淡淡的新麦香飘进来，落在承乾摊在膝头的素帛上。他靠在软枕上，意识昏昏沉沉，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只有鼻尖那缕麦香还算清晰——是华原县的新麦熟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疏里写“麦熟时节需派官巡查，防地主强占流民收成”，如今却连起身去窗边闻闻麦香的力气都没有。
“殿下，醒醒，晋王殿下回来了！”王德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些欢喜，轻轻晃了晃承乾的胳膊。自昨日华原县送来“新麦开镰”的奏报，殿下就一首念叨着“九弟该回来了”，夜里醒了好几次，都问“九弟到哪儿了”。
承乾缓缓睁开眼，视线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是李治，身上还沾着些麦芒和泥土，显然是刚从华原县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兄长！”李治快步走到榻边，手里捧着个粗布袋子，袋口漏出些雪白的面粉，“儿臣回来了！华原县的麦子熟了，百姓们特意磨了新面，让儿臣给您带来，说‘这是承乾太子的均田策种出来的麦，您一定要尝尝’！”
承乾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笑，想伸手去接袋子，手指却只微微动了动，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李治见状，连忙把袋子放在榻边，又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他面前：“兄长，这是儿臣在华原县记的笔记，您教的‘核实地形’‘查访农户’，儿臣都做到了！您看，这是百姓画的麦田图，说今年比去年多收了两成！”
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写得工整，麦田图画得歪歪扭扭，却用红笔标了“流民田”“地主田”，旁边还写着“无强占，百姓安”。承乾的指尖拂过那些字和画，忽然低低地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比往日都轻，却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微弱，眼尾渗出些湿意——不是疼的，是高兴的，他终于等到了华原县的新麦，等到了九弟的成长。
“好……好啊……”承乾的声音轻得像气音，却清晰地传到李治耳里，“九弟……做得好……百姓安……就好……”
“兄长，”李治蹲在榻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眶红了，“儿臣还跟百姓学了做麦饼，您等着，儿臣这就去让御膳房做，您尝尝新麦的味道好不好？”
承乾点点头，目光落在李治沾着麦芒的衣袖上，忽然想起贞观五年的初夏，他带九弟去东宫的小田里种麦，九弟笨手笨脚，把麦种撒得满地都是，还笑说“兄长，等麦子熟了，我给您做麦饼”。如今麦子熟了，九弟真的会做麦饼了，他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尝到。
李治刚要起身去御膳房，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李世民来了。他身上还穿着朝服，手里拿着卷捷报，脸上带着笑意——高昌都城交河城破了，麹文泰自焚，侯君集擒了他的儿子，高昌彻底平定了。他第一时间就想来告诉承乾，这个他一首惦记的战事，终于赢了。
“承乾，朕……”李世民的话刚说出口，就看见榻上承乾虚弱的模样，还有李治红着眼眶的样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你怎么了？太医呢？王德，太医怎么没来？”
“陛下，太医刚走，”王德连忙回话，声音带着哭腔，“太医说……说殿下的心脉越来越弱，只能……只能靠汤药吊着了。”
李世民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捷报掉在地上，他快步走到榻边，握住承乾另一只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去，却暖不透那刺骨的凉。“承乾，你撑住，”李世民的声音发颤，“高昌赢了，咱们说好的，要一起去华原县看麦子，一起去九成宫，你忘了吗？”
承乾缓缓转头，看向李世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平静。他看着父皇眼底的红血丝，看着父皇掉在地上的捷报，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咳着写“高昌需备足粮草”的疏，父皇还笑他“想太多”。如今高昌赢了，他却要走了。
“父皇……高昌赢了……好……”承乾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握住李世民的手，“士兵们……没饿着吧？粮草……够吗？”
“够！都够！”李世民连忙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承乾的手背上，“你放心，士兵们都吃得好，没饿着，还缴获了麹文泰的粮仓，够全军吃半年的！”
“那就好……”承乾松了口气，目光又转向李治，“九弟……以后……要好好学批奏疏……百姓的事……要放在心上……别像兄长……空有心思……没力气……”
“兄长，您别这么说，”李治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您的均田策，您的马政疏，都在帮百姓，您是最好的太子！儿臣会跟您学，会把百姓的事放在心上，绝不会让您失望！”
承乾笑了，笑得很轻，却很满足。他看着父皇，看着九弟，看着榻边那袋新麦面，忽然觉得这辈子虽然短，虽然满是病痛，却也值得了——他推了均田策，安了关中百姓；他教了九弟，留下了仁心；他让父皇记着他，记着“民生为大”。
“父皇……九弟……”承乾的声音越来越轻，视线开始模糊，“新麦……香……真好……”
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握着李治的那只手，也渐渐没了力气。榻边的新麦袋还散发着香气，纸上的麦田图还摊在膝头，窗外的蝉鸣还在响，可承乾的眼睛，却再也没睁开。
“兄长！”李治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死死攥着他的手，“您别走！您还没尝新麦饼呢！您还没跟儿臣去华原县看麦子呢！”
李世民抱着承乾渐渐变冷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想起承乾咳着批奏疏的样子，想起承乾藏在袖中的染血素帛，想起承乾说“父皇，儿臣还能看到流民收麦子吗”，想起承乾握着玉老虎的笑容……所有的遗憾和愧疚，此刻都化作了撕心裂肺的疼，堵在胸口，连呼吸都觉得难。
王德站在一旁，抹着眼泪，悄悄把承乾膝头的素帛叠好，放进锦盒里——那上面还有承乾没写完的字，“流民秋收后需备冬粮”，墨汁还没干，却再也没人能写完了。
窗外的新麦香还在飘，蝉鸣还在响，可东宫寝殿里，却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和悲伤。承乾终究还是没能尝到新麦饼，没能去华原县看麦浪，没能跟父皇去九成宫，可他留下的均田策，留下的仁心，留下的九弟，却会替他看着这大唐的百姓，看着这江山的安稳，看着每一年的新麦飘香。
李世民抱着承乾，轻声说：“承乾，朕带你去华原县，去看麦子，去尝新麦饼，咱们父子俩，再也不分开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承乾苍白的脸上，像给他镀了层暖光。榻边的新麦袋轻轻晃了晃，漏出的面粉落在素帛上，像撒了把碎雪，盖住了那些没写完的字，也盖住了这个初夏里，最遗憾却也最温暖的旧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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