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比往日更沉。承乾寝殿的烛火燃得格外亮,却照不暖殿内的寒气——案上的青瓷碗还盛着半盏凉透的药,榻边的粗布袋漏出些雪白的新麦粉,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把麦香和烛烟搅在一起,缠在那些摊开的素帛上,像是在低声呜咽。
王德蹲在案前,指尖捏着一张染血的素帛,上面是承乾没写完的《秋收备粮疏》,只写了“华原县需建十座石仓,防雨水浸泡”,末笔的墨晕里还掺着暗红的血。他想起昨日午后,殿下还指着这行字跟他说“石仓要比土仓耐用,能存三年粮,流民冬天就不怕饿了”,如今笔还在案上,人却没了。
“王内侍,陛下让您去御书房一趟。”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殿内的寂静。
王德把素帛小心地叠好,放进锦盒——这是他收的第十七张染血素帛,每张上面都有承乾没写完的话,有关于流民的,有关于边镇的,还有两张是给晋王殿下的治学笔记。他摸了摸锦盒,又看了眼榻边的新麦袋,才转身往外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怕碰碎了这满殿的回忆。
御书房的烛火也亮着,李世民坐在案后,面前摊着承乾的《太子政略》,指尖停在“均田策”那一页,上面有承乾用红笔圈的“流民张阿婆,需帮其春耕”。他想起今日一早,华原县送来的奏报,说张阿婆的麦子收了三石,特意留了一石新麦,说“要给承乾太子做麦饼”,可承乾再也吃不到了。
“陛下,您找奴婢?”王德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陛下的脸——他从东宫过来时,见御书房外的内侍都红着眼,知道陛下定是又哭了。
“承乾的葬礼,按太子之礼办。”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捏着《太子政略》的封皮,指节泛白,“陪葬昭陵,挨着朕的陵寝,朕要让他百年后,还能跟朕说话。”
王德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按制,太子若未登基而亡,多葬在长安城外的皇子墓区,能陪葬昭陵的,只有开国功臣和皇后。陛下这么安排,是把承乾当成了最亲的人,也是在弥补往日的亏欠。
“陛下……”王德的声音发颤,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奴婢……奴婢替先太子谢陛下!”
“还有,”李世民又开口,从案下拿出个木盒,里面是承乾那只藏药的青瓷碗,还有那枚刻着“民生”的铜镇纸,“把这些,跟承乾的素帛、奏疏一起,放进棺里。他活着时爱这些,走了也该带着。”
王德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碗沿的细纹,忽然想起承乾当年在两仪殿外藏药的模样——那时候殿下怕咳声惊扰陛下,把药碗藏在袖中,药渣凝在碗底,回来时袖子都湿了。他用力点头:“奴婢记下了,定让先太子带好。”
离开御书房时,月亮己经升得很高,银辉洒在东宫的宫墙上,像铺了层霜。王德走到承乾的寝殿外,见李治正蹲在门口,怀里抱着承乾做的那个木灯笼,灯笼里的烛火还亮着,映着“平安”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晋王殿下,夜深了,该回寝殿了。”王德轻声说,见李治的肩膀微微颤动,知道他又在哭。
李治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攥着张纸——是承乾给的治学笔记,上面有承乾写的“治学要用心,为政要爱民”。“王内侍,”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儿臣想再跟兄长说说话,就一会儿。”
王德没再劝,只是站在一旁陪着。他看着李治走进寝殿,把灯笼放在承乾的榻边,又把新麦粉倒在碟子里,轻声说:“兄长,这是华原县的新麦,儿臣给您磨好了,您闻闻,很香。您教儿臣的‘核实地形’,儿臣做到了,百姓都夸您的均田策好,您听见了吗?”
殿内的烛火映着李治的身影,也映着那些摊开的素帛。王德站在殿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眼泪又掉了下来——先太子这辈子,最疼的就是晋王殿下,如今殿下这么记挂他,也算是没白疼一场。
第二日一早,东宫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朝臣们纷纷上书,请求参加承乾的葬礼,连之前质疑过承乾“文弱无才”的兵部尚书,都亲自去御书房请罪,说“臣以前眼拙,没看到太子殿下的苦心,求陛下让臣去送太子最后一程”。
李世民准了,还下旨:葬礼当日,长安城内所有官员停工半日,百姓可在街旁送行——他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用命护百姓的好太子,有个值得所有人记念的承乾。
葬礼前一日,长孙无忌带着朝臣去东宫吊唁。他走到承乾的灵前,看着那只青瓷碗和铜镇纸,忽然想起贞观七年,承乾咳着写《边镇马政疏》的场景——那时候殿下咳得站不稳,却还坚持要改第三稿,说“边镇的士兵靠马打仗,不能出半点错”。他对着灵位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太子殿下,您放心,您的均田策,您的马政疏,臣都会帮您推行下去,不会让您的心血白费。”
李治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承乾的《太子政略》,见每个朝臣都对着灵位鞠躬,见他们眼里的愧疚和敬佩,忽然明白,兄长虽然走了,却用自己的方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他走到灵前,把《太子政略》放在案上,轻声说:“兄长,您看,大家都记着您的好,都记着您为百姓做的事。儿臣以后,也会像您一样,做个让百姓记着的太子。”
葬礼当日,天阴得厉害,却没下雨。长安的街上,挤满了送行的百姓,有华原县来的流民,有边镇的老兵,还有崇文馆的学生。他们手里拿着新麦做的饼,举着写有“承乾太子恩”的木牌,看着送葬的队伍从东宫出发,慢慢走向昭陵的方向。
李世民走在队伍最前面,穿着素色的丧服,手里捧着承乾的灵位,脚步沉重。他看着街边的百姓,看着他们眼里的泪,忽然想起承乾临终前说的“百姓安,社稷安”——他的儿子,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话,也用一生,教会了他“仁政”二字的真正含义。
队伍走到城门时,张阿婆拄着拐杖,被人扶着站在路边,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麦饼。“承乾太子,”她对着灵柩深深一揖,声音苍老却有力,“老身的麦子收了,给您做了麦饼,您尝尝,甜着呢!”
李治走过去,接过布包,放在灵柩旁,轻声说:“阿婆,兄长会尝到的,他会知道您的心意。”
送葬的队伍继续往前走,风从城外吹过来,带着新麦的香气,裹着百姓的哭声,也裹着东宫的月光——那月光,曾照过承乾咳着写疏的案,照过他和李治放风筝的院,如今,又照着他走向长眠之地的路。
傍晚时分,灵柩抵达昭陵。李世民亲自扶着灵柩,把它放进早己建好的墓室里,又把青瓷碗、铜镇纸和素帛一一摆好,最后,他把那张华原县的麦田图,放在灵柩上,轻声说:“承乾,这是你想看的麦田,你看,金黄一片,百姓都安了。你放心,朕会帮你把均田策推到天下,会帮你教好九弟,不会让你失望。”
走出墓室时,月亮己经升了起来,银辉洒在昭陵的石碑上,像一层薄霜。李世民站在墓前,望着长安的方向,忽然觉得,承乾没有走——他在华原县的麦浪里,在边镇的马背上,在九弟的治学笔记里,在每个记着他的百姓心里,永远都活着。
王德站在一旁,看着陛下的背影,又看了眼墓室的方向,悄悄把承乾最后那张没写完的《秋收备粮疏》,放在了墓前的石台上——他知道,先太子最惦记的就是流民的冬粮,就算走了,也想看着石仓建好,看着百姓安稳过冬。
夜风拂过,带着新麦的香气,也带着素帛的墨香。东宫的月亮,昭陵的风,还有百姓手里的麦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名字——李承乾。这个病弱却坚韧的太子,用他短暂的一生,把“仁心”二字刻进了大唐的骨血里,刻进了岁月的长河里,永远都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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