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外潮湿的江风。
屋内的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和汗水的味道，混合着劫后余生的亢奋。
孙大头把一挺捷克式轻机枪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冲开，花了半边脸。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猴子没有参与他们的庆祝。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台德制相机，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走进里间临时布置的暗房，将那卷记录了今晚所有罪恶的胶卷取出。
“队长，全在这儿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踏实。
“一张都少不了。”
项飘点了点头，脱下被夜露打湿的外套。
“老周，你技术最好，你来冲洗。”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应了一声，立刻接替了猴子的工作，钻进了暗房。
项飘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干。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战意。
他看向李西和孙大头。
“复盘。”
两个字，让屋子里兴奋的气氛迅速冷却，转为专业和严肃。
李西拿出一张简易地图，铺在桌上。
“行动总体顺利，我们的人员和装备都没有损失。”
“撤退路线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孙大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啃了一口。
“队长，您在钟楼上喊的那一嗓子，真是绝了！”
他一拍大腿，苹果核差点飞出去。
“我敢打赌，陈毒蛇那会儿的脸，肯定比锅底还黑！”
“不，是绿的。”李西在一旁纠正道，“气得发绿。”
项飘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
他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很平静。
“这只是开胃菜。”
他看着地图上代表蓝衣社和军统的两个标记。
“陈毒蛇想拿我们当枪使，还想顺手把我们埋了。”
“我就让他知道，羊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项--＞＞飘的目光落在铅笔的笔尖上。
“而且专咬要害。”
他心里很清楚，那一嗓子喊出去，效果远不止是让陈毒蛇背上黑锅那么简单。
蓝衣社和军统，本就是两头互相看不顺眼的猛兽。
平日里的小摩擦不断，都在戴笠和陈氏兄弟的控制范围内。
可今晚这事，性质不一样了。
“勾结日本人，倒卖军火。”
这顶帽子扣下去，足以让陈毒蛇万劫不复。
而王铁山，那个军统上海站的站长，就算事后知道自己被栽赃了，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不可能公开澄清：“我没去过码头，也没抓陈毒蛇。”
那样只会显得他无能。
所以，他只能默认。
而这份默认，在蓝衣社看来，就是挑衅，是落井下石。
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死了。
接下来，不用项飘再做什么，这两大特务组织在上海的明争暗斗，会比任何话本里的故事都精彩。
他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
暗房的门开了。
老周端着一个盘子走出来，盘子里是还在滴水的照片。
他将照片一张张用夹子挂在提前拉好的绳子上。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清晰的图像，如同地狱的剪影，慢慢显现。
孙大头和李西都凑了过去。
照片的质量极高。
佐藤少佐那张阴鸷的脸，在镜头下纤毫毕现。
他身边的日本特务，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还有那些伪装成“浪人”的特高课杀手，他们脸上那种暴虐和凶残的气质，隔着相纸都能感觉到。
最关键的几张照片，是交易的瞬间。
打开的武器箱里，整齐码放的冲锋枪，枪身上涂抹的防锈油闪着光。
木箱侧面用日文和德文喷涂的军方编号，每一个字母和数字都清晰可辨。
以及，佐藤少佐和“浪人”首领握手，交换文件的场面。
这些照片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份无可辩驳的铁证。
证明了日本军方，正在通过伪装的商业渠道，向上海的地下势力输送武器，企图制造更大的混乱与冲突。
“这些狗娘养的畜生！”
孙大头看着照片，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西则想到了另一件事，他看向项飘。
“队长，后来出现的那伙人……”
他的话语里带着探寻。
“枪法很准，配合也默契，不像是上海滩这几方势力的人。”
“是哪条道上的？”
项飘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短发女人的身影。
她那双在火光中依旧明亮的眼睛，还有最后回头时，那道穿透黑暗的锐利目光。
他知道，对方也“看”到了他。
“是朋友。”
项飘给出了一个简单的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至少……不是敌人。”
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
他和那个女人，和她背后的那股力量，在这座城市里，一定还会有交集。
也许是下一次，也许很快。
他从晾干的照片中，挑出几张最关键的，又另外复制了一套。
随后，他坐到桌前，拿出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
他开始写行动报告。
报告的内容很简洁，只陈述事实，不做任何主观推断。
他将行动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缴获的证据，都一一写明。
写完后，他将报告和那一套复制的照片，一起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封好。
“李西，把这个，用最快的渠道送回南京。”
“是。”
李西接过信封，郑重地放进怀里。
他明白这份东西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一份战功，更是在高层面前争取话语权的筹码，是他们这支孤军在上海立足的根基。
处理完这一切，屋子里的事情也告一段落。
队员们各自去清理武器，或者抓紧时间休息。
项飘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带着水汽的夜风吹了进来，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窗外，是灯火辉煌的上海。
远处的百乐门，霓虹灯依旧闪烁，像一颗巨大的钻石。
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隐约传来。
这座城市，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今晚在十三号码头的喋血，对于这座庞大的“魔都”而言，不过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甚至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未必能荡开。
天亮之后，太阳照常升起。
但项飘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他需要一个真正的据点。
一个能长期潜伏，能掩人耳目，又能作为情报中心和行动基地的地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随时可能暴露。
想在这座龙潭虎穴里站稳脚跟，他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他的目光，投向了法租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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