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安泰、常茂、李景隆这帮小子又聚到了一块儿。连一向沉稳的徐辉祖，也被常茂生拉硬拽了过来。
聚会地点选在了常茂家的演武场边。这里地方宽敞，没那么多规矩，最适合他们这群半大小子闹腾。石桌上摆满了常家厨房准备的各色点心肉脯，比宫里御膳房的也不差。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常茂刚跟他爹的不知道哪个部下掰腕子赢了，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的英勇事迹，把过程描述得惊天地泣鬼神，仿佛他刚才掰倒的不是一个校尉，而是北元大将王保保。
“……你们是没看见！那家伙胳膊比俺大腿还粗！吼吼叫着发力，脸憋得跟紫茄子似的！可俺老常是谁？开平王的种！能怕他？俺就憋着一口气，心里默念着俺爹的名号，嘿！慢慢慢慢就给他压过去了！砰一声！全场叫好！”常茂挥舞着粗壮的胳膊，说得眉飞色舞。
李景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恰到好处地捧哏：“常大哥威武！这要是在战场上，还不得一刀就把敌将给劈下马来？”
“那必须的！”常茂得意洋洋，抓起一块酱牛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徐辉祖坐在一旁，微笑着听着，偶尔喝口茶水，并不插话。他年纪稍长，又是世子，自然比常茂和李景隆要稳重些。
马安泰也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却半天没咬一口。要是往常，他早就加入吹牛大军，说不定还会跟常茂比划两下，或者炫耀一下自己又想了什么鬼点子捉弄了先生。
可今天，他却显得有些沉默。耳边是常茂洪亮的吹嘘声和李景隆溜须拍马的附和，眼前是精致可口的点心和常家演武场上保养良好的兵器架。这一切，都和他看到的那个破败巷子、那些面黄肌瘦的面孔、那个饿得眼睛发首的小男孩，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那五枚铜钱的重量，好像还留在他的手心。父皇的话语，刘伯温的反问，徐达的沉默，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
“一文钱……能攥出水来……”
“粮价跌了，农夫又如何？”
“另一番战场……”
他忽然觉得，常茂吹嘘的掰腕子胜利，李景隆关注的哪家点心好吃，甚至他自己以前琢磨的那些恶作剧和鬼点子，在这一刻，都变得有点轻飘飘的，有点没意思。
一种莫名的隔阂感，在他和这群依旧无忧无虑的伙伴之间产生。
常茂终于吹嘘完了自己的战绩，又灌了一大口凉茶，发现马安泰一首没吭声，觉得有些奇怪，用油乎乎的手拍了拍他：“哎，安泰老弟，咋不说话？今天咋蔫了？是不是抄书抄傻了？还是被陛下训怕了？”
李景隆也凑过来，笑嘻嘻地道：“安泰公子肯定是又在琢磨什么大生意吧？是不是又想出啥好点子了？带小弟一个呗！”
马安泰忽然放下手里那块都快被他捏变形的桂花糕，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们知道……馒头多少钱一个吗？”
“啊？”
问题来得太突兀，太莫名其妙，正在兴头上的常茂和李景隆都愣住了，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
连徐辉祖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馒头？”常茂挠了挠他的大脑袋，一脸茫然，“安泰老弟，你饿傻了？这儿这么多好吃的不吃，你想吃馒头？俺家厨子做的肉馒头那是一绝！俺让人给你端一笼来？”
李景隆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扇子骨轻轻敲了敲手心：“安泰公子，您这又是玩的哪一出？馒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白乎乎没滋没味的，那是下人们才……”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马安泰没有笑，也没有解释，只是依旧看着他们，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问，外面街上卖的那种，最普通的白面馒头，你们知道吗？”
常茂和李景隆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摇头。
常茂大大咧咧地说：“俺哪知道那玩意儿多少钱？俺又没买过！想吃让厨房做不就得了？再不济让下人去买呗！管它多少钱呢！”
李景隆点头附和：“就是，常大哥说得对。咱们操心这个干嘛？自然有下人去料理。安泰公子，您是不是零花钱不够了？早说啊，小弟我这儿有！”他说着还真要去掏钱袋。
徐辉祖微微皱眉，他似乎察觉到了马安泰情绪的不对劲，沉吟了一下，道：“街市物价，似是有所耳闻，馒头……大约便是几文钱吧？安泰，你问这个做什么？”
马安泰看着常茂那一脸“这算什么问题”的不以为然，看着李景隆那“何必自降身份关心这个”的纨绔样，再看看徐辉祖那虽然稍好但显然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回答。
他忽然沉默了。
他想起那个为一文钱犹豫半晌的老妇人，想起那个捏着铜钱像是捏着全部希望的汉子，想起那个因为五文钱而愣在原地的小男孩。
而他的伙伴们，却连馒头多少钱一个都不知道，也不觉得需要知道。
这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鸿沟，出现在了他和这些曾经一起疯闹、一起挨骂、号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之间。
他们依旧是他最好的玩伴，但他们和他，好像不一样了。
他经历的，思考的，困惑的，是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甚至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马安泰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群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伙伴，心里那种朦胧的感觉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有点明白，昨天皇帝爹为什么要特意换上那身破衣服，带他去看那些他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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