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过鞭子，受过惊吓，扛过疲惫。几天下来，马安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架了，又勉强被粗糙的纪律和求生的本能黏合在一起。
这天下午，操练格外艰苦，老王头像是故意折腾人，带着他们在结冰的河滩上来回冲刺了不知多少趟，每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透重衣，冷风一吹，又冻得硬邦邦，行动间咔咔作响。
好不容易熬到收操的号角，众人几乎是拖着腿往回走。老王头破天荒地没再训话，只是喊了一嗓子：“都滚去澡堂子冲冲！一身馊味，别熏坏了老子的帐篷！”
澡堂子？军营里还有这玩意儿？
马安泰跟着队伍，绕到营地角落一个极其简陋的地方。其实就是个半露天的破棚子，下面挖了个大坑，砌着粗糙的石板，旁边连着个土灶，几个伙头兵正吭哧吭哧地烧着热水。热水通过竹管引到石板坑里，混合着旁边首接引过来的冰凉河水，水温也就比冰碴子水稍微强点，冒着稀薄的热气。
这就是所谓的澡堂了。几十个浑身臭汗的军汉挤在棚子下，脱得赤条条的，就那么站着或者蹲着，用木盆舀起温吞水往身上浇，胡乱搓洗着。白花花的水汽和男人粗壮的、布满伤疤的身体混在一起，汗味、体味、还有水汽的腥味交织成一股浓烈、粗犷的气息。
马安泰有些迟疑。他在宫里，就算再不受待见，洗澡也是在巨大的浴桶里，用着香喷喷的澡豆，由太监伺候着。眼前这景象，实在有些冲击。
“愣着干啥？等着老子给你搓背？”歪嘴从他旁边走过，嘟囔了一句，三下五除二扯掉身上那身能立起来的脏衣服，噗通一下就跳进了那个大水池子里，溅起一片水花，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
其他老卒也早己习惯，嘻嘻哈哈地互相嘲笑着身上的泥垢，或者比较着伤疤，毫无顾忌地脱衣冲洗。
马安泰咬了咬牙，也学着样子，背过身去，有些笨拙地脱掉那身又湿又硬、散发着浓重汗臭的军服。冷风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舀起一盆水，从头上浇下。
“嘶——！”冰冷刺骨的水激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
但很快，那股冰凉过后，身体里积攒的热气被逼出来，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畅。他也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力搓洗着身上的泥垢和疲惫。
一开始，他还有些拘谨，尽量背对着人。但很快，他就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
这些刚才在训练场上还如同凶神恶煞般的老兵油子，此刻脱去了军服和铠甲，露出了最原始本真的模样。他们不再是什么“精锐斥候”、“百战老卒”，就是一群普通的、疲惫的、想洗干净身子的男人。
谈话的内容也彻底变了。
不再有紧绷的敌情分析和冷硬的命令，全是最世俗、最首接的抱怨和吹牛。
“狗日的老王头，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老子腿都快跑折了！”一个肩膀上纹着青虎的汉子一边搓着膀子一边骂骂咧咧。
“嘿，知足吧！好歹让你来冲水了！上次老子巡逻回来晚，毛都没一根，只能用雪搓！”旁边一个瘦高个笑着回应。
“娘的，这鬼地方的水，大明：老朱别打啦，我是白虎降世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大明：老朱别打啦，我是白虎降世最新章节随便看！真是越洗越硬！硌得蛋疼！”
“你那玩意儿本来就跟铁蛋似的，怪水啥事？”
棚子里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
话题很快又转到了伙食上。
“晚上吃啥？不会又是那能崩掉牙的饼子吧？”
“做梦呢！听说今儿辎重队来了，好像有咸肉！”
“真的？啧，可算见点荤腥了！天天喝那清汤，老子撒尿都没味儿！”
然后就是想念家人。
“也不知道俺家那小子会走路了没……走的时候刚会爬。”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老兵，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柔软。
“想婆娘了吧？老蔫儿？”旁边人起哄。
“滚你娘的蛋！老子是想儿子！”老蔫儿笑骂着，眼神却飘忽了一下，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俺就想俺娘腌的咸菜疙瘩，那才叫够味！下饭！”另一个年轻点的兵士咂摸着嘴。
也有人低声担忧着军饷。
“这回要是能活着回去，饷钱够给家里起半间瓦房不？”
“够个屁！层层克扣下来，能剩几个子儿？买头驴都悬乎！”
马安泰默默地听着，舀水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些话语，首白，甚至有些粗俗。抱怨着最基础的温饱，惦记着最微小的盼头，担忧着最现实的生计。
和他以前在宫里听到的完全不同。那里谈论的是国家大事，是军国方略，是权力博弈。那些奏章上的数字和词汇，宏大而遥远。
而在这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构成“大明军队”这个庞大机器的，最基层、最真实的颗粒——这些有血有肉，会痛会累，会想家会怕死，也会为了一点咸肉而高兴的普通士卒。
他们不再是奏报里冰冷的“斩首多少级”、“伤亡几何”的数字，也不再是模糊的“将士用命”的概括。
他们是歪嘴，是老蔫儿，是肩膀上纹青虎的汉子，是惦记着老娘咸菜的年轻士兵……
他们，就是“太子实业”赚来的钱要供养的人，就是他想要用讲武堂和格物院去强大和保护的人。
就在这时，那个叫老蔫儿的老兵，搓着背溜达过来，看到他有些发愣的样子，很自然地伸出手，拍了拍他光滑的肩膀——那上面还有前几天鞭刑留下的淡淡红痕。
“咋了，马三？”老蔫儿随口问道，“看你小子细皮嫩肉，识文断字的样儿，不像俺们这些粗人。咋想不开，跑到这鬼地方来受这份罪？”
马安泰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是皇上的义子？
说自己是来历练体验的？
说自己是来寻找力量的？
任何一句话，在此刻此地，在这些用最朴实的方式承受着战争重压的士兵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看着老蔫儿那双带着些许好奇和纯粹困惑的眼睛，最终，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第一次，在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面前，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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