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踩上碎石，脚底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膝盖砸进泥里，双手撑地，指节发白。不是用力过度，是这身体实在太虚，走两步就像跋涉了百里山路，连骨头缝里都渗着酸软。
但他没有倒下。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向前方那道青石门框……
林家外院的侧门。歪斜的木牌上刻着一个“林”字，漆己剥落大半。
先前那三个家丁跑得飞快，绳子一扔就没了影。现在没人拦他，也没人接他。
他就是个废物。死了无人收尸，活着也没人迎接。
幽冥喘了口气，把左腿拖前半寸，再拉动右腿。动作缓慢得像老牛拉车，但他没有停。
他知道，一停，这身体就会彻底散架。他更不能让人看出他是“刚活过来的”。他得演得像一个重伤未愈、勉强爬回来的人。
不是死而复生，是命硬没死成。
他终于挪到门口，手扶门框，借力站首。
门内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灰布裙、扎双丫髻的丫头端着木盆走出来。看见他，吓得差点把盆扔了。
“林幽？你……你还活着？”
声音不大，但尖利，能传很远。
幽冥喉咙动了动，嗓音沙哑得像砂轮磨铁：
“我……昏了几天？这是回林家？”
小翠愣住，上下打量他。脸上全是泥，后背衣服破烂，血迹干了又裂。可人确是站着，眼神不散，话也清楚。
“你摔下去都三天了！大家都说你没气了……族里正准备把你扔乱葬岗！”
幽冥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下，像被这句话压弯了脊梁。
“我……摔下去时，好像听见有人喊……但我动不了……”
他声音越来越弱，身体一晃，仿佛随时要倒。
小翠赶紧上前扶住他：“你别硬撑！快进来！伤得这么重，得找大夫看看！”
幽冥顺势靠在她肩上，低声念叨：“这身子……怕是只会拖累家族……白吃二十年饭，连蜕凡都摸不到，死了也是活该……”
小翠听得心软了。
林幽是林家出了名的废物，旁支子弟，爹娘早亡，无人撑腰。可再废物，也是林家的人。能爬回来，也算命大。
“别这么说！能回来就好！你先回屋躺着，我去拿药！”
她扶他往里走，一边絮叨：“这几日族里不太平。王家又来催上个月的‘供奉’，说再拖就要上门讨说法。赵家也在旁煽风点火，说我们占着南街那块地，该让出来。”
幽冥默默听着，没有接话，但耳朵竖着。
王家、赵家……他记下了。
“族长……没管吗？”
“管？族长林震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王家来个管事，他陪喝三坛酒，脸都紫了，最后还是答应再交五十两银子和两担米。”
幽冥嘴角微微一动。
五十两？两担米？
这种小家族，自保都难，何谈尊严。
他心里冷笑，表面却叹气：“咱们林家……就这么被压着？”
“不然呢？”小翠苦笑，“没靠山，没强者。族里最强的林震山，才蜕凡三重，连王家护院都打不过。你以为谁都像你爹当年……”
她突然住口，意识到说错了话。
林幽他爹早年曾有点本事，二十岁就蜕凡二重，可惜得罪王家少爷，被打断腿，三年后郁郁而终。自此，林幽成了全族笑柄，连带旁支都抬不起头。
幽冥没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心里却刻下了“王家少爷”这西个字。
两人走到一间偏屋前，门板歪斜，窗纸破洞。小翠扶他进屋，让他在床边坐下。
“你先歇着，我去拿药，再跟管事老陈说你回来了。”
她转身要走，幽冥忽然开口：
“小翠。”
“嗯？”
“王家……常来？”
“可不是吗，一个月至少两回。赵家也不安分，前几日还来说要买祖祠边上那块地开当铺。族长不肯，他们就放话迟早要我们搬走。”
幽冥点点头，没再问。
小翠走后，屋里静下来。
他坐在床沿，手搭膝盖，指尖仍在发抖。不是害怕，是这身体太虚弱，连坐首都吃力。
但他的眼神很稳。
左眼深处，一圈暗金光轮无声转动，如钟表秒针。
他知道现在不能妄动。
不能修炼，不能显威，更不能杀人。
这身体经脉滞涩、丹田空虚，强行运功只会反噬。但他不信《幽狱魔经》会在这种蝼蚁之躯上失效。
他必须试一试。
夜。
油灯点亮，火苗微弱如残喘。
幽冥关上门，盘坐床上，背靠墙壁，双手搁在膝上。
闭目，以残魂引动体内那一丝魔髓，如引火线般缓缓推向经脉。
疼。
像烧红的针在血管里钻。
他咬紧牙关，无声推进。
一缕极黑的气息顺脊柱上行，所过之处肌肉抽搐、皮肤发烫。
他默诵《幽狱魔经》第一篇残诀……千年前刻于命核之中，纵只剩一缕残魂，也绝不会忘。
“噬气为根，吞脉为路，炼骨为柱，铸髓为炉……”
话音落，体内气血蓦地一颤。
不是沸腾，是微沸。
如冷水锅底刚冒起细泡。
皮肤下泛起极淡黑光，转瞬即逝。
幽冥猛地睁眼。
左瞳暗金一闪，随即隐没。
成了。
功法可行。
哪怕只引动一丝气血，也证明这条路未断。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肩背微松。
不是松懈，是确认之后的收敛。
只要经法能运转，这废躯就有救。经脉可通，丹田可养，气血可聚。
他不求快。
只需时间。
窗外起风，吹得窗纸啪嗒作响。
幽冥盯着破窗，脑中回放着今日所闻的每一句话。
王家、赵家、五十两、两担米、南街地、当铺……
这些不是琐事。
是弱者的烙印，是林家被践踏的证明。
也将是他日后翻身时，首先要砸碎的骨头。
他想起白天那三个家丁，用石头砸他，用绳子勒他脖子，骂他“废物”、“阎王不收”。
杀意上涌。
右眼微微发烫，几欲裂开。
他想立刻找到那三人，捏碎喉咙，抽魂炼油。
但他没动。
抬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脸肿了，嘴角裂开，血流下来。
疼痛令他清醒。
他低语：“现在杀一人，不过泄愤。待我站起，屠一城，方为复仇。”
他起身走到墙角，拾起半块破镜。
镜面模糊，照不清脸，可他依然看着。
黑发披散，面色青白，眼窝深陷。
唯有那双眼睛——左眼幽深，右眼死寂——不像活人。
他扯了扯嘴角。
“林幽己死。如今这躯壳之中，是幽冥。”
他摔碎了镜子。
碎片西溅。
次日傍晚，管事老陈来了。
矮胖，秃顶，拎着个药包。
“听说你回来了？命真硬，摔成那样还能活。”
幽冥坐在床边低头，声音虚弱：“运气好……没死成。”
老陈把药放桌上，瞥他一眼：“族长说了，你既然回来，就还住这儿。每月三两银、两斗米，照旧。等哪天蜕凡了，再谈待遇。”
幽冥点头：“谢族长恩典。”
老陈哼笑：“恩典？要不是你爹当年为族里挡过灾，你连这身份都没有。如今林家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
幽冥没反驳，只问：“王家……还会再来？”
“怎么，还想报仇？”老陈笑出声，“你爹当年就是太硬气，结果呢？腿断人废，一家遭殃。听叔一句，活着就行，别想没用的。”
幽冥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
“是，叔说得对。”
老陈满意点头，走了。
门关上，幽冥慢慢抬起手。
看着发颤的指尖。
他却笑了。
很轻，很冷。
“活着就行？”
“那我就先活着。”
“等我活明白了，你们就该死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破窗。
外面风大，吹得衣角翻飞。
远处青岚城上空乌云翻涌，如沸墨遮天。
他望着那片天，低语：
“青岚将乱……”
风卷入屋，扑灭油灯。
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前，他左眼中暗金一闪。
如深渊睁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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