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仿佛没有尽头。干涸的河床蜿蜒向前，两侧陡峭的崖壁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大部分阳光隔绝在外，只有正午时分才能感受到些许短暂的暖意。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沈戾的步伐稳定了许多，但速度依旧不快。他像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精确地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利用着每一处可供遮蔽的地形，警惕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动。他的恢复力惊人，短短两日，那重伤濒死的阴影似乎己褪去大半，只余下脸色依旧的苍白和动作间偶尔因牵动内伤而微不可察的凝滞。
林薇薇跟在他身后，努力调整着呼吸和步伐，试图让自己跟上他的节奏，不成为那个需要被额外“关照”的累赘。肩膀上新换的绷带带着一种陌生的紧束感，仿佛无声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充满试探与压迫的“治疗”，以及其后更深重的猜忌。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谷底跋涉。除了必要的指令（“停下”、“这边”、“加快”），再无任何交流。那沉默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充满了一种粘稠的、各自心思浮沉的张力。
林薇薇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你听到什么了？”，以及自己那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否认。他肯定不信。那他为什么没有继续追问？是觉得无关紧要？还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那本身就是一种惩罚，让她时刻活在疑惧和自我审视之中？
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比首接的威胁更加折磨人。她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握着平衡杆另一端的人，心思莫测。
下午，他们在一处崖壁裂缝形成的天然石窟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小潭积聚的雨水。水质不算清澈，带着淡淡的土腥味，但在这干旱的谷底，己是天赐的恩惠。
沈戾谨慎地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危险后，才示意林薇薇上前。
“补充水袋。”他言简意赅，自己则守在洞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外面。
林薇薇拿出那个几乎空掉的水瓶，蹲在水潭边，小心地灌满。清冽的水声在寂静的石窟里显得格外清晰。看着渐渐满溢的水瓶，一种最原始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她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然后，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洞口那个挺拔而警惕的背影。
他看起来……也很渴。嘴唇依旧干燥。
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轻声开口：“你……要不要也喝点？”
沈戾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薇薇将灌满的水瓶递过去。
他接过，并没有就着瓶口喝，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同样是从追兵那里得来的），将水倒了进去，然后才仰头喝了几口。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疏离。
林薇薇看着他的动作，心底那丝刚刚升起的、微弱的关切，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他在防备她？还是根本不屑于共用她的东西？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涩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默默收回水瓶，退到一边。
沈戾喝完水，将水壶盖好，目光再次投向洞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怕吗？”
林薇薇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是怕外面的危险？还是怕他？亦或是……怕这看不到尽头的末日？
“……怕。”她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声音很低。
沈戾沉默了片刻，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深，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又像是在评估她这句“怕”里有几分真意。
“怕，就好。”他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情绪，“知道怕，才能活得久。”
这句话像是一句教诲，又像是一句冰冷的嘲讽。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
林薇薇咀嚼着这句话，心情更加复杂。
休息片刻后，继续赶路。或许是补充了水分，两人的体力都恢复了一些。沉默依旧，但那沉默之中，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黄昏时分，山谷开始收窄，前方的路被一片巨大的滑坡乱石堵住，难以通行。沈戾观察了一下地势，选择了沿着左侧崖壁一条极其狭窄、看起来像是野兽踩出的小径向上攀爬。
这条路异常难走，脚下是松动的碎石，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谷底。沈戾率先向上爬，动作因伤势而略显迟缓，却依旧稳健。他偶尔会伸出手，拉她一把，帮她越过特别难走的地段。
他的手掌依旧冰冷，力道却很大，握住她手腕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却也实实在在地提供了支撑和安全。
每一次被他拉起，贴近他冰冷染血的外套，闻到那熟悉又令人心悸的气息，林薇薇的心跳都会失控片刻。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依赖、屈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的复杂感受。
锁链的另一端，沉重无比，却也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他们爬上了崖壁中部一个相对平坦的天然平台。平台不大，但足以遮蔽风寒，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山谷。
精疲力尽的两人瘫坐在平台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和崖壁的尘土混合，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沈戾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一点食物——一小块巧克力。他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递给了林薇薇。
这一次，林薇薇没有犹豫，接过来，小口地吃着。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夜幕降临，繁星如同碎钻般洒满天幕，冰冷而璀璨。山谷的风在脚下呼啸，却吹不到这处高台。
沉默了很久，林薇薇望着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山峦轮廓，忽然轻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关于未来的信息。
沈戾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找一个……能暂时落脚的地方。”
“哪里？”她追问。
“……北边。”他答得模糊，“一个……废弃的观测站。相对安全。”
北边。观测站。林薇薇默默记下这两个词。这是他第一次透露具体的目的地。
“那些人……还会追来吗？”她鼓起勇气，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
沈戾转过头，星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低沉而肯定，“只要东西还在我手里，他们就不会罢休。”
东西。那个手环。那个禁忌的话题。
林薇薇的心脏缩紧了。她不敢再问下去。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或许是因为分享了食物，或许是因为他透露了目的地，或许只是因为在这万丈高空之上，暂时脱离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一种诡异的、短暂的和平氛围，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平台。
林薇薇抱着膝盖，看着星空。巨大的恐惧和未知依旧压在心头，但那极度的疲惫和这片刻的安宁，让她一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他们不是危险的囚徒与掌控者，而是两个在末日中相依为命的……旅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
她偷偷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沈戾。
他正仰头望着星空，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幽远，仿佛透过那无尽的星辰，看到了某些极其遥远、又极其沉重的过往。
那侧影在星辉下，竟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孤独的脆弱。
林薇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冰封的心防裂痕处，似乎又有些许碎冰，悄然融化。
她迅速转回头，将脸埋进膝盖里，不敢再看。
锁链很重。
前路很暗。
但这一刻，星辉之下，万籁俱寂。
那锁链的回响，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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