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17日 川省·青雾山北麓
雨丝裹着山尖的寒气，往废弃猎户小屋的破窗棂里钻，带着股湿木头的腥气。程野蜷在墙角，拿枯草蹭手上的血痂——那是翻监狱电网时被铁丝划的，结了层硬壳，枯草蹭过，像蹭着块老树皮。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偷来的窝头，刚咬了口，屋外“哗啦”一声响，像是有啥东西撞翻了柴堆。
程野后背瞬间绷紧。越狱第七天了，从省道边的玉米地一路躲进青雾山，警犬的吠声仿佛还在耳根炸。他攥紧靴筒里的钢片，那是他在劳改队砸石头时偷偷磨的，边缘在靴筒里硌着脚踝，利得能削开松树皮。
三个月前，他因“故意杀人”判了死刑。卷宗里写他用猎刀捅死了同村李老三，可只有程野知道，那晚李老三浑身是血扑过来，喉咙里“嗬嗬”响，像堵着口浓痰，指甲缝里嵌着黑绿色的泥——活像山里吃了毒蘑菇的野物。他是自卫，可没人信个有前科的猎户后代。
“呜——”柴堆后传来声怪叫，不是狼嚎，也不是野猪哼，倒像啥牲口被踩了尾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劲。程野屏住气，贴着墙根挪到门后，从门缝往外瞅。
昏黄的暮色里，一只灰毛野兔趴在泥地里抽搐，后腿拧得不像样。邪门的是，它眼珠子红得发暗，像两坨烧乏了的炭火，嘴角挂着涎水，脖颈的毛湿哒哒粘成一团，能看见细密的青黑纹路在皮下动，跟有无数小虫子爬似的。
程野头皮发麻。他在青雾山长大，见过被蛇咬的兔子、中了兽夹的野猪，却没见过这样的——那兔子突然翻个身，用两条前腿撑着站起来，后腿明明断了，竟像不疼似的，歪歪扭扭往小屋蹦，喉咙里的低吼越来越急，涎水淌在草叶上，蚀出些小黄坑。
他猛地想起入狱前那个傍晚，李老三的媳妇找到他，手抖得像筛糠：“程野，你快去看看……老三上山挖笋，回来就不对劲，见鸡就咬，还往石碾子上撞……”当时只当是山里的“撞客”，现在才想起来，李老三脖子上也有块类似的青斑。
“砰！”兔子突然撞在门板上，力道大得吓人。程野后退一步，撞翻了墙角的木箱，几本发黄的旧书滚出来——是这小屋前主人留下的，大多是《山林草药图谱》《猎场日志》之类。最底下那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掉在地上，扉页写着“张老栓”，墨迹黑得发乌。
门板又被撞了几下，突然没了动静。程野握紧钢片，慢慢拉开门——那兔子倒在地上，身子硬邦邦弓成个C形，肚皮上的毛掉光了，露出的皮肤青黑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点在皮下鼓涌，像一锅沸了的稀粥。
他用钢片轻轻挑开兔子的皮，一股腥甜味涌出来。皮下的小点原是些米粒大的虫子，青黑色，椭圆的，正拼命往肉里钻。程野吸了口凉气——这东西有点像他小时候在牛身上见的蜱虫，却小得多，也……活泛得多。
雨越下越大，远处山林里传来几声怪嚎，像麂子，又像山羊，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程野捡起地上的猎人日记，吹掉封面上的灰，翻开第一页。
“1997年8月12日，晴。今儿在黑风口下套，撞见只野山羊，左眼烂成个窟窿，还追着我咬，邪门得很。回来见溪水里漂着些黑虫子，像蜱虫又不是，捞了几只装瓶里。”
“1998年1月3日，雪。村东头王二柱没了，他婆娘说他去后山找牛，就没回来。我在他常去的林子见了几滴血，还有这个。”后面贴着片指甲盖大的青黑虫壳，程野用指尖捻了捻，硬邦邦的，纹路跟刚才见着的虫子一个模子。
“1998年2月27日，阴。不能待了。山里‘疯东西’越来越多，昨儿见张寡妇家的狗，把自个儿崽子啃得只剩骨头。那些黑虫子……好像会钻脑子。我要去县里报案，要是我没回来，有人见着这本日记，记住，千万别碰黑风口的溪水，那水里……”
日记到这儿断了，最后几个字被啥东西洇得模糊，像血，又像雨水。程野捏着日记的手指发颤，他想起李老三出事前，确实说过要去黑风口挖冬笋。
“嗷——！”屋后传来声凄厉的兽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响。程野抄起钢片绕到屋后，借着闪电的光，看见头壮野猪倒在泥地里，前腿还抽抽，脖颈处的皮破开个大洞，里面的肉己经青黑，密密麻麻的虫子正从洞里往外涌，爬得满地都是。
更让他头皮炸的是，野猪尸旁还躺着个人，穿件破烂军大衣，背上插着根断箭，后心的衣服浸着黑血，青黑色的纹路从伤口往外爬，像张网似的裹着半拉身子。程野认出是山外看守所的老周，上周还带着狱警进山搜他——老周咋会跑到这儿？死得还这么……邪性？
他壮着胆走过去，翻了翻老周的尸身。那人眼睛瞪得溜圆，瞳孔浑成青灰色，嘴角挂着黑粘液。程野的目光落在老周胸前口袋，露出个小本子角，像本工作笔记。
刚把本子抽出来，老周的尸身突然动了！程野吓得后退两步，举起钢片——只见老周的胳膊以个不可能的角度拧着，指关节“咔咔”响，慢慢撑起上半身，喉咙里发出跟那兔子一样的“嗬嗬”声。
程野没敢多看，转身就往小屋跑。他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可他能觉出，青雾山里藏着啥怕人的东西，比警察、比死刑更让人发怵。他冲进小屋，反手用木棍顶上门，借着破窗透进来的微光，翻开了老周的工作笔记。
里面大多是看守所的值班记录，首到最后几页，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透着股慌劲儿：
“3月10日，接上头通知，帮启元生物的人进山，说找啥‘丢了的实验样本’。那些人穿白大褂，拿的网兜全是洞，不像抓野物的。”
“3月12日，在黑风口见了几具动物尸身，死得怪，启元的人不让碰，还说要‘保密’。其中个戴眼镜的女的，看着眼熟，好像在哪张报纸上见过……”
“3月15日，程野跑了，正好撞上启元的人下山。他们说山里不安全，让我们别追了。我偷偷跟了段，看见他们往车里搬铁笼子，里面黑糊糊的，像有东西动，还听见‘沙沙’响……”
最后一页就一句话：“他们往水里倒东西了，绿色的，像青苔……”
程野合上笔记本，心“咚咚”撞着胸腔。启元生物他听过，去年县里还宣传，说要在青雾山建“生态研究基地”。可要是光搞研究，咋会有“实验样本”？还往水里倒东西？
屋外的雨小了些，隐约传来“咚、咚”响，像有人拿头撞门。程野走到墙角，拿起张老栓的猎人日记，又摸出支捡来的铅笔。
他不是啥文化人，这辈子除了认罪书，没正经写过几个字。可他觉得，得把见着的记下来。不管是为自个儿，还是为那些可能进山的人。
“1998年3月17日，雨。”程野在日记的空白页写下这行，铅笔头在纸上哆哆嗦嗦，“见了疯兔子，疯野猪，还有……疯了的人。身上都有黑虫子，像蜱虫，又不是。张老栓的日记说水里有问题，老周的笔记提了启元生物。”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门板“吱呀吱呀”响，眼看就要散架。程野抬头瞅了眼摇摇欲坠的门，接着往下写：
“这些虫子能让人疯，能啃肉。我要是死在这儿，希望有人能看着这本日记。青雾山……早不是以前的青雾山了。”
他把日记塞进怀里，摸了摸靴筒里的钢片。雨还在下，山林里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地里瞅着这间破屋。程野不知道自个儿能活多久，可他清楚，从今儿起，他不只是个逃犯了。
他要弄明白，这些“疯东西”到底咋来的。要弄明白，启元生物在青雾山里，藏着啥见不得人的事。
门板“咔嚓”裂开道缝，一只青灰色的手从裂缝里挤进来，指甲又黑又尖，死死抠住门框。程野深吸口气，举起了手里的钢片。
今晚，注定是个熬人的夜。而青雾山的秘密，才刚掀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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