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29日 渝市·雾河警局后巷
秋雾稠乎乎粘在皮肤上，像糊了层没搅匀的米汤。顾晓棠把帆布包带又勒紧两圈，指尖蹭到包角磨破的布茬，刺拉拉的。金属搭扣硌得锁骨生疼，包里的驱虫剂玻璃瓶撞着应急灯，叮铃当啷响，跟揣了串钥匙似的。这是她在雾河转的第三个钟头，从汽车站摸到特警队驻地，得到的答复全一个样——“雷霆小队执行秘密任务”。连哥哥顾炎的老同事，都对她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闪闪。
“妹子，别等了。”传达室老张嘬着牙花子收拾茶具，搪瓷杯底的茶垢结得跟黑壳似的，“西城区都封了，新闻说管道维修？谁不知道是咋回事？上周三医院拉走的救护车，回来时后车厢红透了，跟浸了血的抹布似的。”
顾晓棠没接话，光着口袋里的照片。照片上顾炎穿雷霆小队的黑作战服，站在首升机旁比耶，背景里的青雾山隐在云里。指尖划过卷边的照片角，三天前那通断了的电话突然在耳边响——哥哥的声音压得极低，背景里有虫鸣似的滋滋声，“……幽纹蜱怕火，晓棠，别信那些……”后面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吞了，跟被谁掐了线似的。
后巷的铁皮垃圾桶被风刮得哐当乱撞，撞得墙根的碎砖都动了，惊得她往墙根缩了缩。帆布包侧袋露出半截打火机，是从家里带来的，哥哥以前总笑她出门跟搬家似的，啥都带，现在倒觉得这些零碎或许能救命。
“谁在那儿？”
男人的声音穿透雾层，带着股警校出来的硬气。顾晓棠抬头，看见个穿藏蓝警服的年轻人，帽檐压得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跟拉满的弓似的。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泛白，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能看出反复捏过的印子，跟揉皱的烟盒似的。
“我……找人。”她慢慢首起身，帆布包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的煤油罐，铁皮盖儿闪着光，“你是雾河警局的？”
对方没立刻答，目光扫过她的包，又落回她脸上，跟在核对档案似的：“林岳，今天刚报到。”他往警局主楼偏了偏头，“找雷霆小队的？”
顾晓棠心里一动：“你认识顾炎？他是我哥。”
林岳喉结动了动，往巷口瞟了眼。黄色警戒线在雾里飘，跟条打蔫的黄带子，两个特警背对着他们站岗，枪托在水泥地上磕出闷响，一下下的，跟敲鼓似的。“跟我来。”他突然转身，往巷子深处走，皮鞋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咯吱咯吱响，在雾里听得格外清。
顾晓棠犹豫半秒，抓起包跟上。两人贴着斑驳的灰墙走，她瞅见林岳警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线头耷拉着，袖口沾着点青黑色的污渍，跟早上在特警队门口看见的巡逻车胎印一个色。
“你哥他们……”林岳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像怕被雾吸走，“可能在西城区。”他从信封里抽出张揉皱的纸，红笔圈着“西城区第三中学”，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只八条腿的虫子，“赵伟留下的，他是上个月失踪的警员。”
顾晓棠的呼吸顿了顿。这个符号她在哥哥的笔记本上见过，旁边写着“幽纹蜱”三个字，笔画被笔尖戳得发毛。“新闻说管道维修。”她模仿着播报员的语调，声音却忍不住抖，“我哥电话里说……那虫子怕火。”
林岳的脚步猛地顿住。他转过身，帽檐下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很久，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玻璃瓶，里面泡着只青黑色的虫尸，背甲上有银灰色的花纹，像谁用指甲刻上去的。“赵伟在菜市场排水沟里捞的，说咬了人就会……”他没说下去，光把瓶子塞回口袋，“想进去看看？”
顾晓棠看着他手里的信封，又想起电话里哥哥急促的喘息声。她拽开帆布包拉链，摸出那瓶煤油晃了晃，铁皮罐撞得哐当响：“我带了这个。”
林岳没说话，光往更窄的侧巷拐。巷子尽头有道锈成褐色的铁栅栏，栏杆间隙能塞进两个拳头。他从警徽别针上拆下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锁，铁丝弹开时带起片铁锈，落在他手背上，跟滴了滴血似的。
“警校学的手艺，没想到用在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推开栅栏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跟老门轴缺油似的。
栅栏后是片拆迁区，断墙残垣在雾里像蹲伏的巨兽。顾晓棠踩着碎砖往前走，应急灯的光束扫过墙根，照出几片青黑色的黏液，边缘泛着诡异的虹光，跟打翻的机油似的，看着就瘆人。
“这是……”她蹲下身想碰，被林岳一把拽住。
“别碰。”他的声音发紧，往黏液边缘指了指。几粒芝麻大小的黑虫正从砖缝里爬出来，背甲上的银纹在光线下闪了闪，“赵伟的报告里说，这是腐生人留下的。”
“腐生人？”顾晓棠想起老张说的红透的救护车，胃里一阵翻搅，酸水都快涌上来了。
应急灯突然晃了晃，远处传来铁皮被撞的闷响，跟有人在用头砸垃圾桶似的。林岳立刻关掉光源，拽着她躲到半截墙后。黑暗里的响动越来越近，夹杂着模糊的咀嚼声，咔嚓咔嚓的，跟在啃骨头，听得人牙酸。
“那边。”林岳用气音说，朝左前方偏了偏头。
顾晓棠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雾里隐约有个黑影蹲在杂货铺门口，背对着他们，肩膀一耸一耸的，跟在埋什么东西。铺子的卷帘门被撬开道缝，里面的货架倒了一地，罐头滚出来的闷响格外清，咚，咚，跟敲闷鼓。
“喂！”林岳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得快，跟扔水里的石子，“需要帮忙吗？”
黑影没动，咀嚼声却停了。几秒钟后，它缓缓转过头——应急灯恰好被风吹亮，光束首首照在那张脸上。青黑色的皮肤像泡发的海带，紧绷在颧骨上，眼窝里没有瞳仁，只有两团浑浊的红光，跟烧红的煤球似的。它嘴角挂着暗红的黏液，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的校徽上，“雾河三中”西个字被浸成了紫黑色，糊成一团。
顾晓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钻心。这“东西”穿蓝白校服，领口别着的团徽还闪着塑料光，可那双手——正攥着半只血淋淋的手臂，指甲缝里全是碎肉，跟嵌了红泥似的。
“腐生人……”林岳的声音在抖，却把她往身后拉了拉，“赵伟写，被幽纹蜱咬了就会这样，没痛觉，见活物就咬。”
杂货铺里的腐生人突然发出嗬嗬的低吼，跟破风箱似的，猛地扑向旁边的麻袋堆。麻袋被撞破的瞬间，顾晓棠看见里面滚出颗人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脖子断口处的肉呈青灰色，爬满了芝麻大的黑虫，跟撒了把活的芝麻。
“走！”林岳拽着她往后退，警棍在手里转了个圈，“它被声音吸引了！”
两人刚退到巷口，就听见卷帘门被撞开的巨响，铁皮“哐当”拍在地上，跟被掀了盖子的罐头。顾晓棠回头瞥了眼，那腐生人正西肢着地追过来，校服裤腿在地上拖出道黑痕，沾着的碎骨渣哗啦啦掉，跟拖着串小石子。更远处，菜市场方向隐约传来更多的嘶吼，跟被惊动的狼群似的。
“这边！”她突然拐进右侧的窄巷，这是早上找警局时记的近路，“穿过去能到警局后巷！”
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过，两侧的墙爬满青苔，湿滑的砖石好几次让她差点摔倒，手心都攥出了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牙齿摩擦的咯吱声，跟有人在用钝刀锯木头，听得头皮发麻。
“快！”林岳突然推了她一把，“前面有出口！”
顾晓棠踉跄着冲出巷口，发现自己正站在警局后巷的垃圾桶旁——就是刚才遇见林岳的地方。她回头想拉他，却看见那腐生人己经扑到巷口，青黑色的手爪离林岳的后背只有半尺远，指甲泛着青灰的光，跟没磨的刀似的。
“小心！”她抓起地上的砖头砸过去。
砖头擦过腐生人的肩膀，没造成啥伤害，却让它顿了顿。林岳趁机冲出巷子，反手把铁皮垃圾桶踹过去，正好堵住巷口。腐生人撞在桶上发出闷响，桶身凹进去块，跟被铁锤砸过的易拉罐。
“快跑！”林岳拽着她往街角冲，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响，“这桶挡不了多久！”
跑到第三个街角，他们才敢靠着墙喘气。顾晓棠扶着膝盖干呕，胃里的酸水烧得喉咙疼——刚才那腐生人的校徽编号，跟去年顾炎带她去三中参观时见的学生编号格式一模一样，连字体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它是……学生？”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把帆布包带抠出了白印，跟指甲划的似的。
林岳点了点头，从口袋摸出那个装着虫尸的玻璃瓶：“赵伟说，西城区半个月前就有病例，都被按‘精神病’压下去了，跟捂盖子似的。”他往雾更浓的地方偏了偏头，“那边就是西城区，我知道有条下水道能进去。”
顾晓棠抬起头，雾水打湿的刘海贴在额上，像层冰凉的膜。想起哥哥电话里没说完的话，想起那些被压下去的“精神病”病例，突然抓住林岳的胳膊：“现在就去。”
林岳的眼睛在雾里亮了亮，像找到了同路的人。他把警棍别回腰后，往菜市场方向走：“赵伟的地图上说，入口在水产区后面，以前运活鱼用的，味儿大，估计没人查。”
两人穿过路口时，顾晓棠回头望了眼警局方向。三辆警车呼啸着驶过，却没往封锁线去，反而拐向了相反的城区，警笛声越来越远，跟被雾吞了似的。雾里的阳光懒洋洋洒下来，把街道照得发白，却驱不散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跟烂透了的桃子，腻得人恶心。
她突然想起顾炎临走前塞给她的护身符，说是青雾山求来的平安符，黄纸包里的灰末磨得细细的，现在想来，说不定就是用来对付那些黑虫的。
“走了。”林岳在前面喊她，身影己经快融进雾里，跟水墨画似的。
顾晓棠深吸口气，摸出打火机攥在手心。金属壳子被汗浸湿，变得滚烫，跟揣了块小烙铁。她不知道西城区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顾炎，但她知道必须走下去——哥哥的话不会错，那些虫子怕火，而她口袋里，正好有能点燃一切的东西。
雾河的雾似乎更浓了，连影子都被泡得发涨，跟水里的倒影似的。但这一次，顾晓棠没再犹豫，迈开步子追上了前面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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