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红烛的光映得满室暖意，郑跃强盯着坐在床沿的赵曼诗，心跳得像擂鼓。
她穿着一身红棉袄，领口绣着细碎的牡丹，乌黑的头发绾成发髻，插着支银簪，明明是熟悉的人，此刻却让他觉得像隔着层雾，不真切得像在做梦。
他搓了搓手，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掌心发涩——那是常年握枪、练战术磨出来的硬茧，粗糙得能刮花木头。
他不敢伸手碰她，怕这双历经风霜的手，会弄疼养尊处优的军长女儿。
倒是赵曼诗看出了他的局促，主动挪了挪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爸跟我说过你以前的事，知道你吃过不少苦。”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的纹路，语气温柔得能化了冰，“以后有我呢，咱们好好过日子。”
那一夜，郑跃强没敢关灯。
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映着赵曼诗熟睡的脸，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轻得像羽毛。
月光从窗缝里溜进来，在被褥上洒下一道银线，郑跃强就这么坐着看了她半宿，脑子里翻涌着过往的画面——青河镇的土坯房漏着雨，墙皮掉得坑坑洼洼；父亲郑老歪临死前，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咳着血说“跃强，你得混出个人样，别让人欺负”；还有当年在镇上台球摊耍赖，被老板追着打的狼狈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干部服，西个兜的设计挺括有型，再想想身边躺着的妻子，是军长的女儿，这一切都像场荒诞却又甜蜜的戏。
当年在台球摊连块烧饼都舍不得买的混小子，如今竟成了部队里的干部，还娶了这样好的媳妇，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意传来，才敢相信这不是梦。
1983年的秋天，部队在野外搞演习，郑跃强正穿着迷彩服，站在土坡上指挥全连冲锋，嗓子喊得发哑。
忽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通讯员顶着风冲过来，手里攥着张纸条，满脸喜色地大喊：“副团长！嫂子生了！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郑跃强猛地愣住，手里的望远镜“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钢盔，对着空旷的演习场大喊一声，声音里满是激动，惊得天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黑压压一片掠过树梢。
他顾不上跟政委打招呼，抓过通讯员的摩托车钥匙，跨上车就往城里的军医院赶，风刮得他眼睛发酸，却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医院病房，赵曼诗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见他进来，虚弱地笑了笑。
郑跃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里的女儿——小丫头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抓着他的手指就不肯放，那力道虽轻，却像攥住了他的心。
“叫她小萌吧。”赵曼诗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的，“像春天刚冒头的萌芽，透着劲儿。”
郑跃强连连点头，目光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心里却在盘算另一件事——女儿的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要写“郑跃强，某部副团长”。
是的，他又升官了，靠着岳父在上面提携，再加上自己前些日子在演习里立了功，三十岁就成了副团级干部，比当年镇上那些嘲笑他“没出息”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庆功宴设在部队的招待所，郑跃强穿着笔挺的校官服，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光，手里端着酒杯，给老战友们一一敬酒。
酒过三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带着几分羡慕说：“跃强，你这真是平步青云啊！从排长到副团长，才几年功夫，以后前途无量！”
他仰头喝下杯里的茅台，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食道发烫。
忽然，他想起在俘虏营里的日子——那时喝的水带着股怪味，混着泥和草屑，难以下咽，每次喝水都像在受刑。
对比现在杯里的好酒，他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有得意，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没人知道，那些光鲜的日子背后，他总被噩梦纠缠。
夜里睡着后，他总会梦见俘虏营里的场景：十几个越南女人举着火把，火光映着她们凶神恶煞的脸，手里的木棍挥向他，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把靠近。
每次从噩梦里惊醒，他都浑身是汗，后背的伤疤隐隐作痛。
赵曼诗总会被他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递过一杯温水，声音里满是关切：“又做噩梦了？是不是还在想以前的事？”
郑跃强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梦见演习了，有点紧张。”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女儿的摇篮上，小萌的呼吸均匀而轻柔，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郑跃强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资历章，上面的杠杠道道清晰可见，记录着他一路“光荣”的历程——从青河镇的混小子到部队副团长，从俘虏营里任人欺辱的“药渣”到军长的女婿。
这条路走得有多龌龊，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只有他自己清楚。
可他不在乎。就像当年在新兵连，他在猪圈里偷吃东西被老兵撞见，为了不被处分，他给老兵洗了一个月的衣服，忍下了所有委屈。
只要能往上爬，只要能守住现在的好日子，那些腌臜事算得了什么？
他低头吻了吻赵曼诗的额头，闻着她发间淡淡的香皂味，心里的恐慌渐渐散去。
明天一早，他还要去参加团党委会议，讨论新一批的晋升名单，那又是一次向上走的机会。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记忆，就像他后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只要穿着笔挺的军装，就能把它们牢牢遮住，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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