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深秋，中州的梧桐叶被秋风染成金黄，簌簌落在省委党校的青砖路上，铺出一层柔软的“地毯”。
郑跃强拎着个半旧的棕色皮箱，站在青干班报到处的门口，眼神里藏着几分紧张，又透着难掩的兴奋。
皮箱里塞满了从老家和南宁带的土特产——道口烧鸡真空包装了两袋，还有一罐罐据说能降血压的罗汉果，都是他特意准备的“敲门砖”。
胸前刚领到的“后备干部”胸牌还带着淡淡的油墨味，边角有些扎手。
他捏着报到单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做梦，这个在省传媒事业部档案室里待了八年的落魄科长，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旧文件整理归档，眼看就要熬到中年，竟靠着当年在部队时积攒下的人脉，托上了领导，被任命为扫黄办副主任。又靠着齐尚品局长，很快被提拔为扫黄办主任，还走进了全省最金贵的青干班。
这培训班里的学员，个个都是各系统的佼佼者，说是“后备干部”。其实多半是未来的领导苗子，能挤进来，就意味着半只脚踩进了晋升的快车道。
“郑主任，久等了！您可是老革命后代，能来咱们青干班，真是添彩了！”负责接待的组织部干事快步走过来，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话郑跃强听了半辈子，从老家青河镇的街坊邻居，到早年在南宁服役时的战友，再到后来调进机关档案室，逢人提起他过世的父亲，总会提一句“老革命后代”。
可此刻在党校的银杏树下听来，这话却格外受用，像一股暖流涌进心里。
他赶紧放下皮箱，拉开拉链，掏出两罐包装精致的罗汉果塞进干事手里，脸上堆着笑：“一点家乡的小玩意儿，不值钱，您尝尝，能降血压，不成敬意！”
干事客气地推辞了两句，最终还是收下了，转身引着他去宿舍时，话里的热络又多了几分。
青干班的宿舍是两人间，收拾得干净整洁。郑跃强刚把行李放好，就听见走廊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大多是在讨论最近的“市场经济”政策，或是交流着各自单位的情况。
他悄悄趴在门口看了一眼，只见走廊里的学员们个个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手表，说话时底气十足。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兜里揣的还是“红旗渠”香烟——出发前特意从“许昌”换成了稍好点的牌子，可跟人家掏出来的“红塔山”“中华”比，还是差了一大截。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错片场的演员，浑身不自在，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种窘迫感，首到遇见黎明兴才稍稍缓解。
报到第二天的午餐时间，郑跃强端着餐盘，正犹豫着该找哪个座位，就看见邻桌一个微胖的男人冲他招手。
男人约莫西十岁，肚子圆滚滚的，像揣了个篮球，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全是精明，正是“红人”——公安副局长黎明兴。
“郑主任好！坐到这儿吧！”黎明兴热情地拉住了郑跃强的手，不等后者开口，就把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拨过去一半，“看你这餐盘里全是青菜豆腐，男人得吃点肉才有力气。”
郑跃强则是受宠若惊，也赶紧从随身布包掏出一袋真空装道口烧鸡，递到黎明兴面前：“黎局，这是俺老家特产道口烧鸡，你尝尝，味道跟别处不一样。”
黎明兴也不客气，当场拆开包装，撕下一块鸡腿咬了一口，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他一边嚼一边点头：“嗯！好吃！够味！听说你也在部队待过？我当年也是扛枪的，早年在过边防团，还跟着李军长干过事！”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郑跃强的话匣子。过去，他们虽然熟悉，但还没到那种很知心，或者“铁哥们”的地步。
两人一聊起部队的事，越聊越投机，从新兵连的糗事，到边防线上的艰苦，再到转业后在地方上摸爬滚打的门道，恨不得当场就“拜把子”称兄弟。
郑跃强心里的拘谨消散，觉得总算在满是“大人物”的青干班里，找到了可依靠的人。
从此，郑跃强和黎明兴成了形影不离的搭档。白天一起上课，晚上一起上晚自习，课后还总黏在一块儿。
党校晚自习结束后，宿舍楼里总有股酒气——那是郑、黎二人躲在宿舍里喝酒。
两人把宿舍门反锁，从食堂打两个小菜，再从校外的小卖部买上两瓶白酒，用搪瓷缸子倒着喝，瓶盖当成小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喝得不亦乐乎。
“郑老弟，不是哥说你，这年头在机关里混，光会干活可不行。”
黎明兴喝得满脸通红，喷着酒气，把脚上的袜子往暖气片上一扔，袜子上的汗味混着酒味，在小宿舍里弥漫开来，“得有人脉，有圈子！就像这白酒，单独喝着寡淡，要是跟别的酒勾兑着喝，味道才够劲才够味！你在档案室待了八年，不就是因为没圈子，没人拉一把吗？”
郑跃强端着搪瓷缸子，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他首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抹了把嘴，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甘：“黎哥，您说得太对了！想当年我在友谊关，执行任务时还救过李军长的命呢！当时军长拍着我肩膀说，以后有困难找他，可后来呢？我转业到地方，辗转几个单位，最后还是窝在档案室里，一点起色都没有......”
“那是你不会钻营！”黎明兴放下缸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带着几分得意，“你救过军长的命，这是多大的资本？可你不知道主动去联系，去维护关系，再好的机会也会溜走。放心，等咱们结业了，哥带你见见世面，认识几个大人物，保准比你在档案室里熬着强！”
郑跃强听着，心里像燃起了一团火，又端起缸子跟黎明兴碰了一下：“黎哥，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你指哪儿，我就打哪儿！”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喝了一大口酒，宿舍里的灯光昏黄，映着两人兴奋的脸，也映着那些藏在酒话里的野心和算计。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落，可这时的郑跃强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就要借着上青干班的机会，借着黎明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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